乃其虑子孙之不己若也,则豫修其胄教,而青宫之旧学,即以膺公孤之任。抑恐左右便嬖得密迩于君操六卿之从违也,则寺人奄尹,领于太宰,但以供扫除浆酒之役;而《立政》之所申戒者,惟虎贲、缀衣之是饬。呜呼!咸若是,而天下之治可不待相而裕如矣。
故尧忧不得舜,舜忧不得禹,忧之已得而沛然无劳,此文王所不敢以自逸。而为子孙谋逸者,其亦不敢以尧、舜望子孙,不能以舜、禹、皋陶期天下之士,则亦追之、琢之于皇躬,操四海兆民于勉勉之中也。
若夫昭穆已降,《关雎》、《麟趾》之精意已微,而趣马、师氏、膳夫、内史,且以斗筲分大臣之权,则文王应已早知其弊,而行法俟命,知无可奈何而安之矣。
呜呼!缘此而后世之以勤劳开国者,恃其精明刚健之才,师《周官》而一天下之权归于人主,禁制猜防,上无与分功而下得以避咎;延及数传,相承以靡,彼拱此揖,进异族而授之神器,师古无权,而为谋不远,又岂非理势之必然者乎?
夫子孙之有夷、厉,不能必之天者,均也。虎贲、缀衣之不谨,而且使寺人操政府之荣辱矣。三宅、三俊之不克灼知,而以资格为黜陟矣。司吏者与群吏同其进退,司兵者无一兵之听其生杀,名则六卿,而实同府史矣。
其进如客,其退如贾,九载无簿书之失,则貤封任子,而翛然谢去矣。天子无亲臣,大臣无固位,国蹙民贫,虽有贤者,亦坐叹而无能为矣。
屑屑然取四方之纲纪,责之深宫高拱之一人,而求助于刀锯刑余之厮贱;贤者无以治不肖而相与为窳,贵者无以治贱而相与为偷;不肖师贤者之窳而以淫,贱者师贵者之偷而以窃;筋力弛,手足痹,目盲耳聋,心顽思短,异类之强者,其不乘短垣而逾之也乎?故曰:“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学《周官》而弊焉者,未曙于斯义也。
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尧之大也,舜之君也,末之强而卒不可弱,得其理而势自顺也。
仁以厚其类则不私其权,义以正其纪则不妄于授,保中夏于纲纪之中,交相勉以护人禽之别,岂必恃一人之耳目以弱天下而听其靡哉?
乃周公之称古也,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岂其以唐、虞为弱,而以家天下自私者为强乎,而抑非也?尧、舜之以天下为公者,秩然于天理之别,使中国恒有明王而竞中国也。三代之以世及为竞者,廓然于封建之义,使诸侯各勉于治,而公诸诸侯也。周公以此意而制《周官》,六官分建,公孤无权,君无逸则天下纲纪于一人,君或逸则天下纲纪乎天下,其为元德显功之后而在分土分民之列者,莫不资以可竞之势也。
天子无私竞而竞以诸侯,诸侯无私竞而竞以巨室,则其为齐、晋、秦、楚也,犹其为周也;其为田氏六卿也,犹其为齐、晋也。系出神明而功及民物,皆可使嗣我以兴,仁之至,义之宜也。故周之亡,亡于六国;六国之亡,亡于伯益之子孙;秦之亡,亡于三户之楚;而以授之帝尧之苗裔,则封建之遗意犹未斩也。
秦、汉以降,封建易而郡县壹,万方统于一人,利病定于一言,臣民之上达难矣。编氓可弋大命,夷狄可窃神皋,天子之与立者孤矣。则即以文王之勤,若将病诸,而概责之锦衣玉食之冲人,散无友纪之六卿,以虚文而理乱丝,彼己不相知而功罪不相一,欲无日偷日窳以听封豕长蛇之吞噬也,其可得邪?
况乎胄子之教不先,中涓之势日固,师师相窃,率土成风,迨其末流,安所得五伯、七雄、三户而使之崛起,且将无从得莽、操、懿、裕而畀之乘权矣。以此而号曰师《周官》也,是羸病者奋拳以效贲、育也,速仆而已矣。故师文王者师其德,则允合于尧、舜之传德矣,师其道则非尧、舜之道也,后有兴者其尚鉴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