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吴、楚、秦,皆《春秋》之所狄,尤有等也。
诸侯之不安于侯,于是而有伯。成乎伯者,王之所自衰,君子贱之;近乎伯者,王之所未亡,则君子犹不绝之。盖伯者,王之委,非王之敌也。伯之始兴,类亦破王法,兼并以自强,然逮其强而足以伯矣,兼并之事于是而止。故齐兼纪、鄣,灭谭、遂,逮乎召陵之师,成伯而止;晋灭虞、虢,开南阳,逮乎践土之会,成伯而止。非其后之不足于狡以启疆也,蕲乎得伯止矣。
秦之始,攘西周之地,吞梁、芮,并西戎,穆以伯矣,而狡以启疆曾未止也。窥滑、郑,向三川,冀驾晋以凌周室,是虽得伯而不为之止,伯而不止,则狄矣。故殽之战,北征之师,《春秋》夺其伯而狄之。
楚之起也,在齐桓之前。首僭王号,食申、息,争蔡、郑,意存代周,而不蕲乎伯。故《春秋》之始见,即使从狄。不蕲乎伯,固狄也。逮乎芈旅,有江、六,并群舒,胁陈下郑以向宋,犹不蕲乎伯也。
县陈不有,平宋而归,而楚之并中国也为之衰止。犹知止焉,则固近乎伯矣。不足于伯,而免之于狄,以其有所止者之近乎伯也。惟夫吴,贸然以起,贸然以来,不知有伯,固不托焉。始无蕲也,可争则争焉耳;终无止也,可犯则犯焉耳矣。不知伯,故不蕲伯。
不蕲伯,则不近乎伯,而究无所止。其败也,贸然以败也。藉其成也,将贸然而无惮以不逞也。
夫贸然者无固恶,然而君子早绝之而弗宥,非已甚也。刘渊、石勒、阿骨打、铁木真之初起,岂其蕴为条理,若然以蕲之,若然以得之哉?燎原之火,不谋所热,无与止之而不止,乃以帝天下食万民而有余矣。
故贸然者,尤甚于其有固恶也。《春秋》之于秦也,弗绝于其始,以其有所蕲也;于楚也,弗绝于其终,以其有所止也;于吴也,以号始,以号终,起于钟离,卒于黄池,与于会盟,而不得与中国齿,唯其贸然无所蕲而不知止也。故知君子之恶夫贸然者,尤甚于其有固恶也!
十八
佞人之说不效,当言而荧,言已而败,佞不仇矣。佞不仇,君子何恶于佞哉?德人之言也效,效以此,言以此,言直而效易见,或以易见而浅之。佞人之言也效,知效之在彼,而言之于此,效焉而疑若神,庸人之所为神之也,而恶知其避就之奸乎?
士燮之言曰:“外宁必有内忧。”言已而效矣。呜呼,此燮之所以为佞也!惑于其效之疑若神,中其佞而以乱义,于是以说《春秋》曰:“鄢陵之胜,幸也。”夫晋之图楚,自盟蜀以来,十四年矣。合齐通吴,间之于秦,诵楚言以绝秦,以间秦也。大乞列国之师,树齐、鲁、卫之兵为后援,誓死以当楚而后胜,其何幸哉?彼云幸者,直欲置楚焉耳。苟置楚,而晋又何以伯邪?
外宁之有内忧,不幸而燮之言中尔。岂外不宁而后内果无忧乎?赵盾之世,三方交警,而夷皋以弑,又何说也?晋之内忧,厉公之不忘情于栾、郤,而书与偃侧目其君也。效其有忧之在彼,而暴其忧之说于此,燮亦既明曙乎忧所自生,特匿其情以避,而驾其说于不测尔。
故忠佞敌也,燮惟不忠,斯以善佞,迨他日之效于彼,而人且神之。君子之恶佞,惟恶其首不测而尾疑神也。汤归于克桀而仲虺诰,武王通于蛮夷而召公训,亦惟是修德令终之戒,未闻置寇于垣而以警室人之器者也。
燮诚有内忧之戚以忧晋,燮胡不以死争三郤之杀于前?燮胡不以义折书、偃之弑于后?置君父之大忧,含污以自免,乃于非有忧者,姑为若知若不知之辞,以衒前知之哲。呜呼,燮之心,路人知之矣。路人知之,而传《春秋》者弗察而师之,甚哉,远佞之难也!
且夫所恶于佞者,非仅其不救于败也。摇人心,乱国是,长寇仇,启败亡,言于未兆而祸必因也。惟其佹效而疑神,人神之矣。神之将师保之,抑将奉行之,而祸以发,燮一市其阳此阴彼之邪说,取效三年之内。
故后之君惩厉公之弑,后之臣鉴三郤之死,弗内反其取杀召弑之各有由,一归其咎于败楚。知告以疲其师而不敢战,赵武以让之歃而不敢争,叔向、女齐以天方授楚而坐视陈、蔡之灭。伯统绝,天下裂,秦、楚之迹日迁于中国,晋之强宗乃以瓜分公室,保河、山而自固,周因以亡,山东诸侯因之以尽。
前乎此者,不任其咎,一自士變之言始也。然则鄢陵之战,殆伯事之终与?而悼、平两世,得以延中国之微绪,实此一战之功也。藉从士變之言,敛师而退,三郤亦无以免先、狐之诛,厉公亦无以御夷皋之弑,徒使楚举郑吞宋而洊食天下,又胡外患之非内忧哉?
《春秋》大鄢陵之战,目楚子之败,其异于士燮之邪说昭矣。传者舍《经》而从之佞人,惑君子**岁之后,吾不知何所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