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事有微而浅言之,知者弗为也;事有显而深索之,信者弗尚也。正乎罪而求出之,仁失而愚也;不正乎罪而求入之,义失而贼也。夫仁不愚,义不贼,知不迷,信不贰,君子以此学乎圣人不远矣。故君子之治《春秋》,考同则知异,观异则知同。同异之间,微显以别。正天下之功罪,无出入之失,不苟求深,以矜异而伤仁义。故子曰:“索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
圣人之教,如日有明;正受其明,则有耀矣。非明之藏,无事于烛继也。公薨不地,则知其弑,知之者以非弑之必地也。吴、楚之君不葬,则知其僭,知之者以非僭则卒必葬也。于其同,得其异;于其异,知其词之微。微斯不可率然而浅求之,虽索诸隐,非索隐也。
圣人之教如日。日有阴霁,耀有显微,而终不舍日以求之,故曰非索隐也。列国之君,弑则书弑,卒则书卒。恶莫大于弑君。圣人之所尤惧,圣人之所尤悯,亦莫大于弑君,惧之甚,悯之甚,则虽有他故,不暇以分其专治。
恶莫大焉,刑莫重焉,则正乎罪者之不可佚,不正乎罪者之不可陷,天讨所临,虽圣人莫敢易也。
以此求《春秋》之旨,如日中天,无隐待索。舍丽日之耀,焫烛以求明,荧而已矣。
故我知赵盾之弑其君夷皋,而不知其他也;我知许世子止之弑其君买,而不知其他也;我知郑髡顽、楚麇、齐阳生之卒不以弑,而不知其弑也。
如《春秋》之教,求圣人之旨,且患弗得,而曲为之说,坐非弑者以上刑,纵弑者以末减,立怪帜,标隐旨,以荧天下,不足为功于《春秋》,无亦其罪人尔与!
谓楚麇之弑也,孰弑之?谓虔也?虔而贼,贼不足以为君矣。齐商人之贼而君,齐人君之也。楚子麇卒,公子比即出奔。比归,虔即受刃。
比之不臣虔,皎如白日也。比不臣虔,虔固贼而非比之君,虽迟之十二年之余,比可以为麇而讨虔。
乃《春秋》书“楚公子比弑其君虔”,则不与齐人之弑其君商人者均,而虔无州吁、无知之罪明矣。www.fengyuyd.com为怪说者弗获已而苛求于比,责以高世独立之大节,曲成乎虔之果弑。炫精核之知,述于后世,而俾以世迷。呜呼,安所得舞文之知以治《春秋》,至此极也!
赵盾,贼也,而曰“见忠臣之至”!许止,枭獍也,而曰“见孝子之至”!髡顽自疟,麇自疾,阳生自夭,而加大恶于臣子,以他为之辞。
必如是以学夫《春秋》,不如其无学之愈矣。何也?仁愚则戕仁,义贼则贼义,知凿故恶于知,信不足有不信。则以叛圣人而荧天下之大经,诚不如其无学也。
五
世子与于觐会之事,下其君之礼一等。宋,公也,世子下视侯也。申之会,降乎小邾,而从淮夷,楚灭宋矣。故礼者,自理者也。自爱,人斯爱之。自
敬,人斯敬之。希人之爱,而恃足以当人之敬,是以爱敬任之人也。苟任之人,爱与憎、敬与慢,莫能必矣。夫任人者莫之自必,而况于匪人者乎?宋之盟,虢之会,导晋以诸侯授之楚,宋为之也。
昔者楚与晋争伯,而恒阻于宋。楚以之两争于宋,宋困而不为下,楚乃以疲。楚故重宋急宋,宋一旦折而合于楚,且为之大致天下之诸侯,是足以当楚之重矣。足以当楚之重,敬可恃也。
楚所不欲弭者兵,而姑与晋弭之,楚情见矣。晋持其北,吴蚀其东,不辑于晋,弗能东向而治吴也。辑晋以得诸侯,乃大会而驰师于江介,楚怀此亟矣。
怀之愤盈,而重为之辞,探其意,成其欲,缓其北顾,并其东力,皆宋成之也。宋为楚舌,而利导其心,爱可希也。乃楚既合晋,而宋固为弁髦矣;楚大得诸侯,而宋亦腹毳矣;楚探宋希爱恃敬之心,而情尽于宋矣。故恃焉而不敬,希焉而不爱,世子与于会而不敌附庸之小邾,此奚怪哉!且非徒敬之弗可恃,爱之弗可希也,楚得徐、滕、顿、胡、沈、郳而宾淮夷,是扣宋户而夺其键也。爱不足则憎仍之,敬不足则慢先之。
微楚虔之死,宋将不有其国,求如昔者之两受围而将不得,兆先见矣。希爱者得憎,恃敬者得慢,偷安者得危。天下莫贱于偷,此之谓也。
且夫楚之重宋也,惟不得于宋也。其不得宋也,非宋之固能奡岸也。楚越陈、蔡、郑、许、顿、胡、滕、郳而攻宋,则力穷于远驭,晋且必争,而久顿师于宋,则情葸于孤悬,将欲北收宋,而吴睨其东,则势危于中折。
夫既已合晋制吴,而东诸侯之惟其命矣,顺其脰咮以啄宋,犹右臂之伸也。故幸而吴之不易举尔。晨下吴而夕军宋,晋不能收已涣之诸侯以与争,敝宋而返,席卷陈、蔡、郑、许以北疆河上。申之会,楚人之欲,天下之势已大概见矣。其驰骋也,将自宋始。
故慢之憎之,蔑其班序以挑之,于是而宋始有悔心。故自是以后,宋日远楚而不敢亲。昔以恃敬,昔以希爱,惟恐不得也。迨乎不得,以履危机,则虽施之以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