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则知权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固存焉,权即正也。三军之士,智者、勇者,勤敏而效死者多矣。
智勇以效死而踰于主帅者有矣;而既已隶于人而受命,则纲纪存焉。纲纪者,人君之以统天下,元戎之以统群帅,群帅之以统偏裨者也。
夫既已使之统,而又以不测之恩威、唯一时之功罪以行赏罚,则虽得其宜,而纲纪先乱。纲纪乱,则将帅无以统偏裨,元戎无以统将帅;失其因仍络贯之条理,而天子且无以统元戎。故韩信下燕、赵,平三齐,岂一手一足之烈哉!其智勇效死以成信之功者多矣。
然而汉高知信而止,以李左车之贤智,信方北面受教,而高帝未尝拔之以受一邑之封。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之谓与!
既已为其偏裨,则名义存焉;其智勇效死而或为主将之所抑,因之以徐惩其主将可也,非能率吾意而亟行之也。好恶虽当,而有所不可任;刑赏虽公,而不敢轻;鸠合数十万人而为之长,一一察其能否以用其恩威,力穷而争以起。
逖之使头愿为之用以背陈川者,任情以行好恶,自谓至公,而不知纲纪为维系人心之枢纽也。夫逖慷慨英多,而未达大体,即不陨折,吾不敢信其匡复之功可成。称周公者,曰“訢訢休休,见善不喜,见恶不怒”。英君哲相,规模弘远,岂易及哉!
五
忠臣志士善保其忠贞者,尤不可以无识;苟无其识,则易动而不谋其终。谓荀彧之党曹操以篡汉者,已甚之辞也。不揣其终,而相沿以往,变故日深,而弗能自拔,彧以是死,而不能避不韪之名,急于行志而识不远也。
当汉帝困于群凶之日,唯曹操能迎而安之,悠悠天下,舍操其何适焉?操之不可终任,人具知之,而转念之图,惟昏于初念;其为智也,不能决两端于俄顷,迎刃以解,而姑为尝试,且自谓他日之可有变计,乃不知其终不能也。是以能早决以洁其身者之谓大智,高瞻其当之矣。
慕容廆之始戴晋也,既定辽东,欲以瞻为将军,抚心而告之曰:“孤欲与君共清世难,翼戴王室。”廆慷慨而言之,瞻漠然而应之,郁郁以死,终不为屈,疑为已甚矣。
夫瞻秉戴主之忠,而廆有可因以效忠之牖,姑听而观其后也未晚,然而瞻固知其不可恃也。
廆之不可恃以终戴晋也,岂难知哉?抱忠而欲亟试之,则一念迟回,忘廆之能用己而己不能用廆也,则且如苟彧之不决以败其名节矣。处空谷而闻足音,则跃然而喜,恶知夫是音之非熊罴鬽之相扰也!
怀忠而愤宗国之倾没,闻有义声者欣然而就之,其不为乱贼所陷者鲜矣。高瞻之智,决于俄顷,粲然若黑白之不相淆,迎刃而解,捷于桴鼓;死于不屈之前,而不死于自拔末繇、力穷志沮之日。呜呼!可不谓贤哉!刘琨所不逮也,况荀彧乎!
六
祖逖立威河南,石勒求与通好,逖不报书,而听其互市,可谓善谋矣。
两军相距而绝其市,非能果绝之也;岂徒兵民之没于利而趋者、虽杀之而不止哉?吾且有时而需彼境之物用而阴购之矣。绝市者,能绝吾之不往,而不能绝彼之不来也。吾之往市者,非一日而即能致于彼,畜之牧之,舟车数百里而输之,未至于疆场而早已泄,故虽不能必绝,而多所绝。
若彼之来也,授受于疆场,一夕而竟千金之易,而自我以逮吏士编氓,无不仰给焉,恶可绝也!于是而吾之金钱与其轻齐之货贿、尽辇以归敌,而但得其日就消亡之物,则敌日富而我日贫,金钱暗耗而不知,欲三军之无匮也不能,而民贫怨起矣。
且绝市者曰:忧闲谍也。闲谍之往来,恒于歧径,乃名为绝市,而必不能禁下之私通,则歧径四辟,而闲谍之往来无忌。互市通,而关津有吏焉,以讥其出入;交易有期焉,以限其往复;军民之志欲得而私径芜,则闲谍之出入阻矣。
且闲谍者,非必畜不轨之志以走险者也,私市通,歧径四出,人知官禁之疏,而渐与敌狎,则因而玩死以雠奸者多矣。一之于互市,市之外,无相狎之门,自非深奸臣慝忘死以侥幸者,孰敢尝试焉?以通之者绝之,逖之虑此密矣。此两军相距,赡财用、杜奸人之善术,用兵者不可不知也。
七
王导之不得为纯臣也,杀周顗而不可揜,论者摘之,允矣。然谓王敦篡而导北而为佐命之臣,以导生平揆之,抑必其所不忍。
且王敦之凶忍,贼杀其兄而不忌,藉其篡立,导德望素出其上,必不能终保其死,导即愚,岂曾此之不察哉?
乃导之淟涩两端,不足以为晋之纯臣也,则有繇矣。盖导者,以庇其宗族为重,而累其名节者也。王氏之族,自导而外,未有贤者,而骄横不轨之徒则多有之。
乃其合族以随帝渡江,患难相依而不离,于此而无协比之心焉,固非人之情矣。然而忠臣之卫主,君子之保家,则有道焉。爱之以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