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谓也,全其不辱之身也。拓拔氏以伪饰之诗书礼乐诱天下之士而翕然从之,且不徒当世之士为所欺也,千载而下,论史者犹称道之而弗绝。
然有信道之君子,知德而不可以伪欺,则抑岂可欺邪?而鄙夫无识,席晏安,规荣利,滔滔不反,至于一淫妪杀子弑君,而屏息其廷,怀禄不舍。则相率以冥行,蹈凶危而不惜,其习已浸淫胶固而不解,欲弗群趋于死地,其可得乎?
河阴之血已涂郊原,可为寒心甚矣。尔朱荣奉子攸入雒,而山伟孑然一人趋跄而拜赦,吾不知伟之不怖而欣然以来者何心也?盖不忍捐其散骑常侍而已。则二千余人宾宾秩秩奉法驾以迎子攸于河阴者,皆山伟也。
廉耻丧而祸福迷,二千余人,岂有一人焉,戴发含齿血在皮中者乎?如其道,则日游于兵刃之下而有余裕;丧其耻,则相忘于处堂之嬉,白刃已加其脰而赴之如归。挟诗书礼乐之迹而怙之,闻声望影而就之,道之贼也,德之弃也。蛾螘之智,死之徒也,自取之也。
十八
奸雄之相制也,互乘其机而以相害,然而有近正者焉;亦非徒托于名以相矫而居胜也,仪度其心,固有正者存焉,见为可据而挟之以为得也。乃其机则险矣,险则虽有正焉而固奸雄之为也,特其祸天下者则差焉耳。
尔朱荣挟兵肆虐,狂暴而不足以有为,高欢、贺拔岳皆事之,而欢与岳之意中固无荣也。荣拘子攸于幕下,高欢遽劝荣称帝,欢岂欲荣之晏居天位,而己徼佐命之功以分宠禄乎?荣称帝而速其亡,欢之幸也。
乃荣恍惚不自支而悔曰:“唯当以死谢朝廷。”贺拔岳劝荣杀欢,岳岂果欲荣之忠魏以保荣之身名乎?知欢之纳荣于死地而己藉以兴,欢兴而己且为欢下,杀欢而荣在岳之股掌也。欢之权力不如荣,岳之诈力不如欢,荣败而欢可逞,欢死而岳可雄,相忌相乘以相制,亦险矣哉!
此机一动而彼机应之,丛毒矢利刃于一堂,目瞬心生,鍼锋相射。庄生曰:“其发也如机括。”此之谓也。
十九
张骏伤中原之不复,而曰:“先老消谢,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呜呼!岂徒士民之生长于夷狄之世者不知有中国之君哉?江左君臣自忘之,自习而自安之,固不知中原为谁氏之土,而尽河山以不相及之量矣!
拓拔氏封刘昶为宋王、萧赞为齐王,以为宋、齐之主,使自争也,梁亦以元颢为魏王而使之争。
拓拔氏遣将出兵,助刘昶、萧宝寅以南侵,梁亦使陈庆之奉元颢而北伐。相袭也,相报也,以雒阳为拓拔氏固有之雒阳,唯其子孙应受之,而我不能有也。呜呼!梁之丧心失志一至此哉!
六镇乱,冀、并、雍皆为贼薮,胡后弑主,尔朱荣沈其幼君,分崩离析,可乘而取也,梁之时也。下广陵,克涡阳,郢、青、南荆南向而归己,元悦、元彧、羊侃相率而来奔,梁之势也。
时可乘,势可振,即未能尽复中原,而雒阳为中国之故都,桓温、刘裕两经收复,曾莫之念,而委诸元颢,听其自王,授高欢以纳叛之词,忘晋室沦没之恨,恬然为之,漫不知耻。
浸令颢之终有中原也,非梁假之羽翼以授之神州也哉?雒阳已拔,子攸已走,马佛念劝庆之杀颢以据雒,而庆之犹不能从,则其髠发以逃,固丧心失志者之所必致也。君忘其为中国之君,臣忘其为中国之臣,割弃山河,恬奉非类,又何怪乎士民之视衣冠之主如寇贼,而戴殊族为君父乎?
至于此,而江左之不足自立决矣。幸宇文、高氏之互相吞龁而不暇南图也,不然,岂待隋之横江以济而始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