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用朔方之众以讨贼收京,乃唯恐不胜,使仆固怀恩请援回纥,因胁西域城郭诸国,征兵入助,而原野为之蹂践;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
嗣是而连吐蕃以入寇,天子为之出奔,害几不救。然收京之役,回纥无血战之功,一皆郭汾阳之独力,唐固未尝全恃回纥,屈身割地以待命也。则愈于敬瑭远矣,有自立者存也。
夷考其时,西京被陷,而禄山留雒,不敢入关,孙孝哲、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纵酒宣淫而无战志,索民财,人皆怨愤,颙首以望王师,薛景仟破贼于扶风,京西之威已振,畿内豪杰杀贼应官兵者四起,肃宗既拥朔方之众,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临欲溃之贼,复何所藉于回纥而后敢东向哉?此其故有二,皆情势之穷,虑不能及于远大也。
其一,自天宝以来,边兵外疆,所可与幽、燕、河北并峙者,唯王忠嗣之在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辅,夺忠嗣而废之,奉忠嗣之余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
翰为禄山屈而称病闲居,朔方之势已不振,既且尽撤之以守潼关,而陷没于贼。郭、李虽分节鉞,兵备已枵,固罗叛归,又扼项背以掣东下之肘,故郭、李志虽坚,名虽盛,而军孤且弱,不足压贼势于未灰。
陈涛之败,继以清渠,不得专咎房琯而谓汾阳之所向无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计于前,肃宗不能遽振于后,积弱乍兴,不得不资回纥以壮士气而夺贼胆,其势然也。
其一,肃宗已至凤翔,诸军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并塞以取幽、燕,使其计行,则终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祸永消;而肃宗不从,急用回纥疾收长安者,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于晨昏之恋,不能久待,”徒饰说耳。南内幽居,父几死于宦竖之手,犹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语,将谁欺乎?
盖其时上皇在蜀,人心犹戴故君,诸王分节制之命,玄宗且无固志,永王璘已有琅邪东渡之雄心矣。肃宗若无疾复西京之大勋,孤处西隅,与天下县隔,海岱、江淮、荆楚、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贼之功,区区适长之名,未足以弹压天下也。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纥,纵其蹂践,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哉?決遣燉煌王以为质而受辱于虏帐,其情然也。
乃以势言之,朔方之军虽弱,贼亦散处而势分,统诸军向长安者凡十五万,回纥六千耳,卒之力战以破贼者,非回纥也,固愈于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贯、孟珙之仅随虏后也,故回纥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夺中国。
唯其情之已私,则奉回纥以制人,与高祖之假突厥而实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仆固怀恩且挟之以入为寇难,非汾阳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殆矣。
故用夷者,未有免于祸者,用之有重轻,而祸有深浅耳。推其本原,刘文静实为厉阶,仅免于危亡,且为愚夫取灭之嚆矢,不亦悲乎!
六
“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但言敬也,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焉可矣。乃抑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
爱同于母,奚徒道之必尽,抑亦志之必从,饮食男女,非所得闲也,岂容以事君者事父乎?
责难于君,敬之大者也;责善贼恩,伤爱之尤者也;至于此,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陷于不孝,以伤天性,辱死及身而不足以赎其愆矣。
均“事也,君父有过,臣谏之,则纳者十之三四也;虽不纳,而不施以刑杀者十之五六也;遇暴君而见戮见杀,十之一二耳,抑虽死而终不失其忠。
子则不然,子谏而父纳,自非至仁大圣,百不得一焉;况乎宠妾媚子,君所溺爱,位相逼,势相妨,情相夺,岂人子所能施其檠括乎?
申生以君安骊姬之故,不忍辩而死,君德失,宗社危,而以不忍君失其宠嬖之情,任其煽惑,瘖死无言;臣而若此,则非臣也,臣以责难为敬者也。
子之事父,爱敬并行,而敬繇爱起,床第之欢,私昵之癖,父安而不得不安之,忍以臣道自居哉?非徒祸之及己而陷父以不慈也,言焉而未有听焉者也,争焉而未有能胜焉者也,徒为无益以召死亡,庸讵非一朝之忿乎?
肃宗方在军中,而张良娣以护庇见嬖,党于李辅国以乱政,李长源恶之,建宁王倓亦恶之。
呜呼!良娣虽不可容,岂倓之所得恶者邪?长源秉臣道之正以匡君,倓违子道之常以逆父,故肃宗虽惑良娣,辅国虽伏机械以求害长源,而终保全恩礼,悠然以去;于倓则发蒙振落挤之死,而肃宗不生瘣木之悲;其道异,其情殊,其得失不同,而其祸福亦别,岂有爽与?
小弁之怨,所以不害乎为君子者,幽王无忠直拂弼之臣,而平王之傅亦徒讼己诬,不斥褒姒之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