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颜鲁公涕泣言情而益其怒;李揆以天子所恤,而必驱之行。人所谓然,则必否之;人所谓非,则必是之。于是德宗周爰四顾,求一力矫众论如杞者而不可得。志相孚也,气相协也,孰有能闲之者?盖德宗亦犹杞而已。
己偏任之,众力攻之;众愈攻之,己益任之。其终不以杞为奸邪者,抑岂别有所私于杞哉?向令举朝誉杞,而杞不足以容矣。故奸邪必有党,而杞无党也。挟持以固宠于上者,正以孤立无援,信为忠贞之琼绝耳。
夫人之恶,未有甚于力与人相拂者也。王安石学博思深,持己之清,尤非杞所可望其肩背;乃可人之否,否人之可,上不畏天,下不畏人,取全盛之天下而毁裂之,可畏哉!孤行己意者之恶滔天而不戢也。鲧以婞直而必殛,夫岂有贪惏媕婀之为乎?
十三
德宗之初,天下鼎沸,河北连兵以叛,李希烈横亘于中,朱泚内逼,天子匿于褒、汉,李楚琳复断其右臂,韩滉收拾江东以观成败,其有必亡之势者十九矣。
李晟、马燧以孤军援之,非能操全胜之势。而罪己之诏一下,天下翕然想望清谧,陆敬舆之移主心以作士气、存国脉者,功固伟矣。然所以言出而效随者,繇来有二,不然,则汉之将亡,亦有忠靖之臣,宋之将亡,亦下哀痛之诏,而何以讫于不救邪?
其一,则德宗之为君也,躁愎猜忌,以离臣工之心,而固无奢淫惨虐之暴行以失其民,故乱者自乱,德宗固居然四海之瞻依也。仓皇北出,而段司农追韩旻以返,得安驱以入奉天;赵升鸾劫驾之谋尤亟矣,浑瑊泄其谋,复得徐行以入梁州。
天下知吾君之尚在,故罪己诏下,咸翘首以望荡平。河北群逆,亦知唐室之必兴,而有所归命。皆乘舆无恙,足以维系之也。向令帝之出也不速,或为逆贼所害,则如梁氏父子死于侯景之手,而梁速熸;或为逆贼所劫,则如汉献困于董卓,辱于李傕、郭氾,而汉遂夷。
唐于是时,无宗藩之可倚,如琅邪之在江东;无储贰之可扶,如肃宗之在灵武;敬舆将何托以效忠?
天下无主可依,则戴贼以安,亦必然之势矣。唯唐之君臣,不倡死社稷之邪说,沮卷士重来之计;故维系人心者,亦不仅在慷慨淋漓之一诏也。
其一,则惑德宗以致乱者卢杞也,敬舆与杞忠佞不两立,而其奔赴行在也,与杞同至。当是时,敬舆所欲除帝根本之蠹以涤旧恶者,莫杞若也。杞所深知,危言切论虽未斥讼其奸,而必将逐己者,唯敬舆也。颜真卿、李揆、崔宁,杞皆先发而制之矣,唯敬舆以患难同奔之侣,迫不及排,而气焰丰采、直辞正色,非杞之可投闲以相攻。
乃犹不仅此也,凡奸臣知不容于正士而反噬无已,虽见迸逐,犹将偾起者,唯其有党也。
故蔡京误国已有明征,而靖康之初,小人犹沮抑君子以不得伸其忠悃。杞则执拗专横之性不与人相亲,而唯与人相忮;恃君之宠如山岳,而视百僚如培塿;虽引裴延龄、白志贞以与同污,而未尝以天子之爵禄市恩饵众。
故敬舆一受上知,杞旋放黜,而在廷在外,举倚敬舆以求安,无有暗护杞以沮挠敬舆者。
德宗偏听之性一移,而中外翕然。不然,宋室垂亡,而王爚、陈宜中之党犹沮文信国之谋,吾未见敬舆之得行其志,以历数德宗之失,畅言之而无所挠也。
是故天下无君,则后立之君必不固;小人有党,则君子之志必不行。非此二者,则人心不摇,廷议不乱,内靖而外不离;叛寇之起纵如乱丝,亦有绪而无难理矣。
人臣而知,则勿为李纲之诐辞,陷其主以寒天下之心;人君而知,则勿任结党之小人,塞君子以效忠之路。存亡之枢,决于毫发,盖可忽乎哉!
十四
诗云:“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懌矣,民之莫矣。”辑云者,合集事理之始终,序次应违之本末,而智愚贤不肖之情,无有偏伸,无有偏屈,详析而得其要归也。如是,则物无不以类辨,事无不以绪成,皆沁入而相感,故曰民之洽也。
懌云者,推于其心之所以然,极于其事之所必至,宛转以赴其曲,开朗以启其迷,虽锢蔽之已深,而善入其中则自悦,虽危言以相戒,而令其易改则自从。
如是,则君与臣不相抗,智与愚不相拒,意消气静,乐受以无疑,故曰民之莫也。如是者,无他道焉,辞不以意兴,意不以气激,尽其心以达人之心,诚而已矣。
故易曰:“修辞立其诚。”诚立而后辞可修,抑必辞修而后诚乃立。不然,积忠悃于咽膈,输囷猝发,浮动而不本于心,甚则反激以召祸而不莫,不然,亦悠悠听之而固不洽也。辞之为用大矣哉!
今有说于此,其为理之必然,明矣。见为是而毅然決之曰是,其所以是者未之详也,其疑于非而必是者未之辨也,则人亦挟其所是者以相抗矣;见为非而愤然斥之曰非,其所以非者未能擿也,其疑于是而固非者莫能诘也,则人亦报我以非而相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