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而后,天子与夷狄盗贼争存亡,非复古者大司马掌九伐之法,鸣钟击鼓驰文告以先之,整步伐以涖之,所能已天下之乱也。则此职之设,有其举之,不可废已。所宜致慎而杜旁落之害者,但在得其人耳。
惟若宪宗委之宦官,则吐突承璀、王守澄资以擅废立而血流官禁,乃因此而谓分宰相之权,夺兵部之职,所宜废也,岂非因噎废食而不忧其馁乎?五代分中书、枢密为二府,虽狃于战争而欹重戎事,然准汉大将军丞相之分职,固三代以后保国之善术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夫祀既宗伯之所司矣,而礼部之外必设大常,盖以礼部统邦礼,职既繁委,分心力以事神,则恪恭不挚,专责之大常,而郊庙之事乃虔。以此例戎,其可使宰相方总百揆而兼任之乎?
抑可使兵部统铨叙功罪,稽核门廕,制卒伍之践更,清四海之邮传,覈屯田之租入,督戎器之造作,百端交集,宵旦不遑,乃欲举三军生死之命,使乘暇而谋之,其不以国与寇也,不亦难乎?兵部所掌者,兵籍之常也;枢密所领者,战守之变也。
进止奇正,阴阳互用,存亡之大,決于呼吸,经画之密,审于始终,文字不得而传,语言不得而泄,上承人主帷帟之谋,遥领主帅死生之命,大矣哉!专其事而恐不胜,乃以委诸守章程而综众务者乎?
枢密一官,必举而不可废,审矣。时或宇内方宁,兵戈不试,则县其职以令宰相兼之可耳。而官属必备,储才必夙,一旦有疆场之事,则因可任之人,授以固存之位,与天子定谋于尊俎。
至其为谋之得失,有宰相以参酌于前,有谏官以持议于后,亦不患其擅国柄而误封疆矣。汉举朝政尽委之大将军,而丞相听命,五代使枢密察宰相,固欹重而贻权奸之祸。
唐、宋之失,在任刘光琦、童贯,盖所任非人,而非其设官之咎。若周官大司马总戎政,摄祀事,兼任征伐,则唯封建之天下,无夷狄盗贼之防则可耳,后世固不得而效也。
六
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皆以直言极谏而居显要,当其极陈时政之得失,无所避忌,致触李吉甫之怒,上累杨于陵、韦贯之以坐贬,而三人不迁,岂不人拟为屈、贾,代之悲愤,望其大用以济时艰乎?乃其后竟如之何也!
故标直言极谏之名以设科试士,不足以得忠直之效,而登进浮薄,激成朋dang,挠乱国政,皆缘此而兴。汉、唐之末造,蔡邕髠钳,刘蕡绌落,论者深为愤惋,而邕以党贼亡身,蕡亦无行谊可见,则使登二子于公辅,固不能救汉之亡、起唐之衰,亦概可覩矣。
人君之待谏以正,犹人之待食以生也。绝食则死,拒谏则亡,固已。然人之于食也,晨而饔,夕而飧,源源相继,忘其为食,而安于其所固然;如使衰瘠之夫,求谷与刍豢而骤茹之,实非其所胜受也,则且壅滞于中而益增其病。
故明王之求谏也,自师保宰弼百司庶尹下至工瞽庶人,皆可以其见闻心得之语,因事而纳诲。以道谏者,不毛举其事;以事谏者,不淫及于他。渐渍从容,集众腋以成裘,而受滋培于霢霂。
未有骤求之一旦,使倾倒无余,尽海内之事而纤悉言之,概在廷之人而溥遍刺之,驰骛曼延,藻帨文华,取悦天下,而与大臣争用舍之权者也。非浮薄之士,孰任此为截截之谝言哉?
夫唯言是求,无所择而但奖其竞,抑又委取舍于考官,则憸人辨士揣摩主司之好恶以恣其排击,若将忘祸福以抒忠,实则迎合希求为登科之捷径,端人正士固耻为之。生僧孺等之允为奸邪,不待覆辀折毂,而有识者信之早矣。
夫李吉甫之为邪佞也,杨于陵、韦贯之身为大臣,不能以去留争其进退,既与比肩事主,而假手举人以诋斥之,则其怀谖以持两端,亦可见矣。
于陵、贯之以举人为摇挤之媒,僧孺、宗闵以考官为奥援之托,则使击去吉甫,而于陵、贯之之为吉甫可知也。若僧孺、宗闵、湜之并不能为吉甫,则验之他日,亦既章章矣。何也?
上之所以求谏者,不以其道,则下之应之也,言直而心固曲也。无人不可谏,而何待于所举之人;何谏不可纳,何必问之考官之选。以道格君者,匪搏击之是快;以理正事者,非泛指而无擇。
朝而渐摩,夕而涵濡,何患忠言之不日彻于耳;乃市纳谏之名,招如簧之口,以侈多士之美哉!
三代之隆无此也,汉、唐之盛无此也。此科设而争辨兴,抑扬迭用以激成朋dang,其究也,鬻直者为枉之魁,徒以气焰锋铓鼓动天下,而成不可扑之势。僧孺等用,而唐乃大乱,以讫于亡。有识者于其始进决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