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承训召寇以入,为灭唐之戎首,罪其可逭乎?朱温甫灭,沙陀旋窃,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延至于郭威,而中国始有得主之望,祸亦烈矣哉!
夫承训之力,即不足以敌庞勋,而河北诸帅,自张仲武、王元逵、何敬弘归命以来,皆有效顺之成劳,无抗衡之异志。则胡不请移镇魏、淄青之兵,下兖南,出曹、宋,拊勋之背,承训从汝、亳以捣其膺,少需日月,游鱼之釜,可坐待其焦也。而承训贪功亟进,当国大臣又茸鄙无谋以听之,爝火入积薪之下,沃之以膏,待其燄发而始悔,莫能及也。故唐之灭,非朱温灭之,沙陀灭之也;非沙陀之能灭之也,唐自灭也。而承训其祸原矣。
五
穆宗、敬宗之无道也,谏之者极言其失,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至于懿宗,私路严而流陈蟠叟于爱州;同昌公主死,欲族医官,而贬温璋为振州司马,使仰药以死,且寄恨于刘瞻而再贬之;传及僖宗,侯昌业、孟昭图、张道古皆死焉。
温璋临仰药而叹曰:“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呜呼!生不逢时,而林泉可以养志,上有耽欲无人理之君,下有黩货无人心之相,以项领试之,愤不自惜,将弗过乎?故传春秋者,以泄冶不去而谏死,为不合于默语死生之道。
则此数子者,其不免于讥矣。抑考春秋书杀大夫泄冶于前,而记陈平国身弑国亡于后。比事以观,则圣人以大洩之死,为陈存亡之本,固未尝以责备贤者之例责冶也。
夫人臣之谏君,有爱君无已而谏者,有自伸其道、自不忍违其心而谏者。君而可谏与?或有所不审而违于图存之理,或不戒而心佚于道以成乎非僻;为臣者,不忍其误入于邪,而必檠括之以归于正。
则危言亟进,不避恶怒而必争。君为重也,而身轻矣。君而不可谏矣,乃吾性之清,不能受物之浊,吾学之正,不能同世之邪,生而为士,仕其义矣,出而事君,忠其节矣,立于人之廷,与鄙夫旅进,视其淫昏而固若汙濊之加于其身,有言不可隐也,有心不可昧也,所学不可忘也。
以畏祸为情而有怀不吐,笑当世之迷而全身以去,则七尺之躯,无以答上天,生我之恩,无以酬父母;内顾此心,无可容其洨沕者,愤盈以出而不能缄。等死耳,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而此不可忍也?则危言切论之,死而无憾者。心为重也,而身尤轻矣。
韩偓、司空图处无可救药之时也,君即唯我之是听,而我固无如之何也,去之可也。
蟠叟诸人,君听我而乱犹可治也,亡犹可存也,望望然而去之,匪君是爱,固不可以为心矣。
夫泄冶当春秋之世,大夫于诸侯,不纯乎为臣,故礼有不用而去之,去犹可也。四海一王,寰宇士大夫共戴一主,不能南走粤、北走胡,而即其宇内之林泉以偷生,而坐视其败,斯亦不成其丈夫矣。
传春秋者,谓非贵戚之卿则去,亦据侯国之有世臣者言耳。后世同姓之支庶,食禄而不与国政,天子所倚为心膂股肱者,皆草茅之士也,将谁诿而可哉?故诸君子之或窜或死而不去以全身也,不系乎君之可谏与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