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是苛政之兴,众论不许,而主张之者,理不胜而求赢于势,急引与己同者以为援,群小乃起而应之,竭其虔矫之才、巧黠之慧、以为之效。于是泛滥波腾,以导谀宣淫蛊其君以毒天下,而善类壹空,莫之能挽。
民乃益怨,衅乃倏生,败亡沓至而不可御。呜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贯、朱靦之所为,俾王安石见之,亦应为之发指。而群jian尸祝安石、奉为宗主、弹压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愿受。
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则呼将伯之助于吕惠卿、蔡确、章惇诸奸,以引凶人之旅进,固势出于弗能自已,而聊以为缘也。
势渐迤者趋愈下,志荡于始而求正于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败亡,非徒政也,与小人为类,而害乃因缘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谋,固后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无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虽尧、舜不能。其治也,则惟君子胜也。君子胜而非无小人。其乱也,则惟小人胜也。小人胜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则惟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无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兴,君子必力与之争;而争之之权,抑必有所归,而不可以泛。权之所归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
大臣不能持之于上,乃以委之于群工,于是而争者竞起矣。其所争者正也,乃以正而争者成乎风尚,而以争为正。越职弗问矣,雷同弗问矣。以能言为长,以贬削为荣,以罢闲为乐,任意以尽言,而惟恐不给。
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谬也;非能弗相剿袭也;非能无已甚之辞,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无蔓延之语,不然而强谓然也。挢举及于纤微之过,讦谪及于风影之传,以激天子之厌恶,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跃起而自矜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杂糅而莫能致诘。
如攻安石者,无人不欲言,无言不可出,岂其论之各协于至正,心之各发于至诚乎?
乃至怀私不逞之唐坰,反覆无恒之陈舜俞,亦大声疾呼,咨嗟涕洟,而惟舌是出。于是人皆乞罢,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辈兴,而言者寂然矣。通国无君子,何怪乎通国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当日也,非无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国是,若韩、富、文、吕诸公者,居辅弼之任,而持之不坚,断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询、曾致尧,王子明之抑王钦若、陈彭年,识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洁身引退,倒授其权于新进之庶僚,人已轻而言抑琐,不足耸人主之听,只以益安石之横。
且徒使才气有裨之士,挫折沉沦,不为国用;而驱天下干禄者,惩其覆轨,望风遥附,以群陷于邪。诸公过矣,而韩公尤有责焉。躬任两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帘,斥权奄以独断,德威树立,亘绝古今。
神宗有营利之心,安石挟申、商之术,发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独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琐琐者,何当荣辱,而引身遽退,虚端揆以待安石之纵横哉?
韩公尤过矣!虽然,抑非公之过也。望之已隆,权之已重,专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则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权有不敢执,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
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争鸣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责也。斥曾公亮之奸,讼韩公之忠,以觉悟神宗安韩公者,文、富二公之责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无独立之操;富抑以顾命不与,怀同堂之忌;睨韩公之远引,而隐忍忘言。
及安石之狂兴,而姑为缓颊,下与小臣固争绪论,不得,则乞身休老,而自诩不污,亦将何以质先皇而谢当世之士民乎?韩公一去,而无可为矣。白日隐而繁星荧,嘒彼之光,固不能与妖孛竞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云定银、夏之情,起仁宗之积弛,宋犹未敝,非不可图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冲之道。而筹之不素,问之莫能酬答,然且怀私以听韩公之谢政,安得谓宋有人哉?
无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无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张;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马、范、吕诸公强挽已发之矢而还入于彀,宜其难已。然则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无人者,无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岂至此乎?
八
论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废言。
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无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废言,而顾可以废功乎?论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谓之非,凡功皆谓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无能易,犹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乱天下者。“此之谓“不思其反“。
以责小人,小人恶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诃诮而诃诮之;小人之不服,非无其理也,而又恶能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