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善人,也就是你母亲的表姐夫的堂哥,村里的富户和恶霸,从你们屋里走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搓着下巴上黄豆大小的黑痦子上的一根毛,面无表情地对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说道:‘各位乡党,大家搭把手,把这个脏女人给抬出去埋了吧。放在这里怪晦气的。’
“接下来,你母亲的表姐将你送到镇上的福利院,镇上的福利院又将你送到省城的孤儿院,在孤儿院里,你度过了你的童年。
“那是一栋西北地区很少见的欧式的红顶建筑。孤儿院的院长性情孤僻,几乎从不出门。外面的人传说孤儿院的孤儿们经常会变少,是因为被院长给吃了。没有小朋友欺负你,那是因为你在孤儿院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根本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的孤儿。
“整个一座阴森冷寂的孤儿院,就只有你和院长两人而已。欺负你的是院长。他虽然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吃小孩,但也绝不是你记忆里的好院长。他经常做的事情不是给你做阳春面吃,而是喝醉酒之后用皮带打你。
记不住扯了扯正在滔滔不绝地挖掘着师狄的深层记忆的忘不了,然后用嘴努了努师狄。
忘不了看到师狄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深锁着眉头,双手攥拳,将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了手心里。从师狄眼中流露出来的,是悲伤、失望、愤怒和恐惧。
满头鱼鳞的记不住对着自己的哥哥摇了摇头,忘不了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道:“嗯,不过后来孤儿院来了一位女护工,她长得很像你的母亲,对你也很好。有她在,院长对你的态度收敛了许多,几乎不再打你骂你,再后来没多久,你就被送到了中部一个地方上学读书了。”
说完这些,忘不了深呼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接着说下去,对面的这个年轻人会不会精神崩溃。当然了,鬼当然也会精神崩溃。在地狱中有一个地狱就是心魔地狱,在那里受惩罚的鬼囚们,生前心中的恐惧、愧疚、罪责全部会幻化成现实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饱受良心的拷问。
但是这个年轻人毕竟还没有经过十殿阎君的审判,也还不知道生前是好人还是恶人,因此现在就让他承受心魔地狱的酷刑,确实让忘不了和记不住两兄弟心有不忍。
“说下去啊……”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师狄的嘴里发了出来。鬼差兄弟看了看师狄,此时的他哪还有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刚毅的面孔像是斧劈刀磔一般,不知何时散在两侧的头发正垂在两侧。鼻孔中喷出的灼热的气息搅动飘逸的长发。两只眼珠已经失去了平日里黑色的光泽,而是从黑色中透出一种鲜红,并且越来越红。
“呃……我……这……”忘不了一下子有些失神,不免在言语上乱了分寸,慌忙中竟有些无措。
记不住也是一下子被师狄的样子给吓住了,他呆站在那里,下巴如脱臼了一般,滑稽地垂在那里。记不住虽然记性不好,但也并不是弱智。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面对阎君时的那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但现在,他只觉比面对阎君时的战战兢兢还要胜上百倍。
记不住捅了捅自己哥哥,示意他接话。
忘不了不自觉地想咽口唾沫,来湿润一下干涸的喉咙,然而艰难地吞咽下去的,确是口腔的干涸。他有些迟疑地说道:“没……没了。”
“没了么?哼……”师狄轻哼一声,从自己的位置向窗外望去,“你不愿意说我来说。”
师狄一字一顿地,从自己站立的地方缓缓地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说道:“根本没有什么女护工对吧?孤儿院只有我一个孩子,那是因为院长有一次喝完酒,路过孩子们的宿舍,听到孩子们在背地里骂他。骂他经常克扣孤儿们的伙食费,骂他经常把孤儿们租给乞丐去乞讨,骂他经常钱,把孩子们送给那些根本不符合领养条件的恋童癖。
“院长不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孩子们其实都知道,只是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而已。我们是小,又不是傻。院长有些气急败坏,他准备踢门进去,把里面几个骂他的孩子们毒打一顿,给这帮贱骨头做一顿牛筋炒肉。
“当他正要进去的时候,他听到屋里有一个孩子说:‘要是有一天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回来。我要杀了院长,我要用皮带打得他跪在地上求饶。我要打断他的腿乞丐带着他去乞讨。’真是可怜啊,在仇恨的土壤里,长出来的只能是仇恨的果实。
“正要踹门进去的院长一下子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是恨还是怕,竟然悄悄用挂在门外的锁头将门锁住,从旁边的库房里搬出来了一箱汽油,顺着门缝将油桶推倒。
“我正要尖叫,突然听到‘噗’的一声,黑暗中院长咬牙切齿的狰狞的面孔一下子亮了起来,猩红的火光在他的脸上闪动着那张可怕的脸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一样。
“我想要尖叫,却拼了命也叫不出一声来。我拼命地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恨我自己的懦弱,但又只能接受自己的懦弱。我藏在廊柱背后,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完,就那么看着,静静地看着。
“我对我自己的安静感到害怕,正如那天我跑回院子里,看到母亲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