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儿侧着头望了王辰一眼,忍俊不禁,佯怒道:“公子都站在这里大半夜啦,再这么一言一语地耗着,天可都要亮啦!”王辰汗颜,心道言多必失,不复多想,终于走进那仿佛永远也高不可登的接天之楼。
王辰随着岚儿径直穿过二楼,心中忐忑不安:他既然能在初见之夜便直接踏足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三楼,足见阮诗诗对琅琊王的信任,而琅琊王也的确给足了王辰面子,那因为“寻人”而阴差阳错至“相亲”的误会,已然是一个欲拒不能的“天大人情”。
“公子请。”岚儿巧施一礼,将王辰引入一雅间的偏座,轻笑了一声,转身去了。
软座柔滑,王辰却如坐针毡,一想到要与传说中的阮诗诗夜半“幽会”,脸便阵阵发烧。只见四周青幔低垂,却无一件精雕细琢的玩物,正中只有圆桌一座,软凳两只,对面还有低台巧置,上有桐木瑶琴一张,侧面挂着一幅卷联,一手灵动流畅的笔墨行于其间,如凤翥鸾回,生韵妙绝。
王辰顿时便被那幅笔墨所吸引,暗赞了一声,识得所书正是谢灵运当年所作之《游赤石进帆海》。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
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
王辰顺着诗句细细地往下读,谢灵运那踌躇却不羁的身影悄然在眼前浮现,他心中一伤,又突然发觉诗尾竟少了三句,于是下意识地轻吟出声。
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
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
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
“原来柳公子也识得谢康公之神韵。”
一声清雅柔和之音悠悠传来,王辰骤然回神,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绝子步入雅间,身着杏色绣纹丝衫,颈戴银色环嵌项链,气如兰,静如蕾,香肩半露,云髻雾鬟,皓齿朱唇,妍姿娉婷,其眉如细柳,其肤若软玉,确有燕妒莺惭,闭月羞花之色──正是名动天下的阮诗诗。
王辰动容,没想到阮诗诗竟比传说中还要美。如果说拓跋钰的美是一种高贵与明艳的融合,动人心弦,那么阮诗诗的美则是风雅与清丽的结晶,赏心悦目人不敢心生一丝亵渎。他不由地呆愣片刻,一丝警醒又忽而在心底升起:他此来接天楼,只是应付司马楚之的“盛情”,面对如此绝色,倘若不慎情迷意乱,岂非又要重蹈与上谷公主的覆辙?
拓跋钰的音容笑貌不自觉地划过脑海,王辰暗叹一声,勉强抛开愧情,不再为美色所震,又不禁再次想起司马瑶英,意识再冷静了些许,忙起身一揖为礼,正色道:“谢前辈寄情于山水,体韵深邃,在下不过粗识一二而已。”
阮诗诗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施施然来到正中圆桌,邀王辰入座,看似随意地问道:“公子可知诗诗为何略去诗尾的三句?”
王辰自幼跟随谢灵运习文,自然领会这首诗的要义,见阮诗诗屋内不挂别物,唯有这半首诗文,足见对谢灵运神往之深。王辰想起这位亦师亦父的长辈那一生的苦涩,再念及阮诗诗种种惊世骇俗之举,隐约里似明白了些什么,于是朗声说道:“阮姑娘应当早有归隐藏华之愿,只是似乎心有所系,是故止笔。”
阮诗诗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平静道:“愿闻其详。”
“鲁仲连是弃名绝俗之士,公子牟虽亦有此意,却‘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名利与外物只是伤及生命的桎梏,真正以生命为重的人自会看轻名利,但若一味追求高洁而强自克制自己,只会因此而伤上加伤,是故瞻子曰:‘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人之于世,因利而动,又因动而损,是故太公任诫曰:‘直木先伐,甘泉先竭’。扬才显华,必为天伐,明知而故行,则定有不得已的牵挂。阮姑娘舍此三句不写,当是早有出尘之意,却又不得已而成为那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在下虽然不解其因,却也深敬姑娘之志。”
王辰连引《庄子》二篇,一口气道出那三句诗的渊源出处,不禁对眼前这位人如其名的才女肃然起敬。阮诗诗听在耳里,心底更是泛起点点涟漪:她当年放弃一切荣华富贵,本想着与心爱的男人一起归隐山林,却途逢凶匪,身陷险境,若非救命恩人及时赶到,她早已沦为任人凌辱的奴隶。经此一劫,她发下宏愿,定要让那成千上万饱受欺凌的苦命女子觅得好归宿,亦在心底默默期待,期待着一个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英雄出现,与她一道为这不公的乱世涤去一丝丑恶,护得一方太平。
阮诗诗袖中玉手微紧,又似不经意地打量了王辰一眼,淡声道:“柳公子果然眼界非凡,不知诗诗可否再问一言?”王辰不敢怠慢,郑重一礼。
“公子可知诗诗为何只写诗文的前六句呢?”
阮诗诗柳眉轻扬,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王辰则懵然一愣,仿佛云里雾里:这与之前所问,不正是同一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