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那是十三年前的暮春。
一名四十许间的中年文士一身素白轻衫,腰挂梅花折扇,飘然走进位于建康城东的丁家酒坊。跑堂的小厮喜笑颜开,麻利地在临窗一角腾出一席,恭敬地将他迎入席中,点头哈腰道:“谢康公大驾光临,鄙坊蓬荜生辉,不知谢客今日想点些什么?”那文士似醒非醒,随口要了一壶酒,便将目光投向窗外,虽未饮酒,眼底却已有几分醉意。
“好嘞,桑落酒一壶──”小厮拖着长长的调子,迈着快捷的脚步向后堂去了。那文士略微一怔,眼中恢复些许清明,很快又罩上一层疑惑,仿佛自嘲般地一笑道:“桑落酒么?”
此时酒坊中还有许多其他酒客,不少人似都识得那文士,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唯有一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大摇大摆地凑到人最多的一桌,操着不小的嗓门道:“喂!听说了吗?陛下不久前下旨,封徐湛之为秘书监,加散骑常侍,领右军将军!”
徐湛之乃会稽长公主之子,是宋帝刘义隆的外甥,不过十七岁便已担任太子冼马、国子博士,因为酷爱音乐,每每出行总会带着数十名乐伎,且人人华服,即使下雨也要车载而行,和分别喜好佳肴与器饰的何勖、孟灵休并称为“京城三少”,是建康出了名的高门富贵子弟。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听闻徐湛之未及弱冠便已飞黄腾达,居然扶摇直上三官加身,都不由一凛,怀疑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遂纷纷交头接耳,忽闻一人呼道:“不对呀!秘书监一职不是一直由康乐公担任吗?怎会……”
话音未落,众人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那独坐一桌的文士,坊中顿时一片寂静,只听一声不高不低的讽刺声适时从人群后传来:“康乐公?咱大宋的公爵就那么几位,我怎么就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康乐公?”
众人闻言,看向文士的目光中又多了份异样,窃窃私语之声再次响起,更不乏大胆之人对着那张越发显眼的酒桌指指点点,口中絮絮叨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那文士似心生不悦,猛地起身,连带着酒桌都晃了一晃,酒坊里顿时再陷寂静。文士一眼扫过坊间二十余名酒客,腰杆一直,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走去,未行至大门,却见跑堂的小厮不知何时窜了出来,吆喝道:“喂!姓谢的,你欠了三日的酒钱还没给,难道又要赊账不成?”
轰笑声如止不住的江水,终于决堤漫来,文士的手微微一抖,从怀里取出一支精致的玉笛,远远地抛了出去。那小厮一喜,两眼放光,将玉笛牢牢捧住,又生怕有半点磨损,瞪大了眼睛仔细检查着。文士不屑地冷哼一声,头也不回便走出了酒坊,又引得酒坊内响起一阵嘲笑与唏嘘之声。
“没想到啊,当初谢家可是这建康城数一数二的大豪门,如今竟也落得这般境地。”
“他谢家风光了那么久,还不够吗?想那谢瑍不过是一个白痴,那谢晦又图谋造反,谢家还有脸吗?”
“唉,当年战神谢玄何等了得?可怎么传到孙子这一辈,竟连半点武功都不会了?”
“哼!还康乐公?不过是蒙祖荫而已!他不就是会写几首烂诗吗?用来唬唬人还行,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狂什么狂?”
酒坊中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喧闹,嘈杂的声音直传出老远,又被道听途说之人四处宣扬,那文士充耳不闻,任由道道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迈开大步就向城西走去,刚转过街角僻静处,脚下忽然一滞,原来衣袖被一个小女孩拉住了。
“谢叔叔,你的折扇掉了。”
一声轻巧的童音传来,虽仍显稚嫩,却如黄莺啼谷。文士停下步伐,低头望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正睁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两颊红扑扑的,显然是一路追赶至此,一只小手紧握着一把精致的梅花折扇──正是文士原先腰间所悬之物。
文士怔了半响,登时恍然,想必自己刚才起身时太急,不小心碰到了酒桌,连带着折扇也一并掉落。
一阵厌烦之感突然从心底升起,他只想着赶快离开这令人作呕的是非之地,连伴身多年的折扇也不想要了,可是见那送扇之人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于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既然被你捡到了,那便送给你吧。”
“送给我?”女童闻言一喜,却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思议地瞧向文士,小声问道:“真的可以吗?谢叔叔真的要把这折扇送给我吗?”
文士见那女童一脸天真无邪,虽不过黄口之年,却肤白粉嫩,眉目如画,身形纤柔,已显出几分丽质,一头乌黑的秀发与漆黑得透亮的眸子交相辉映,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意。文士心绪渐缓,蹲下身来望向女童,说道:“这把折扇有些旧了,你不喜欢吗?”
女童赶紧用双手把折扇握住,生怕文士反悔收了回去,连忙道:“喜欢!喜欢得紧!”
文士忍俊不禁,打趣道:“明明是件旧物,为什么喜欢呢?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谢叔叔可能就要把它收回去喽。”说着故意煞有其事地现出一脸肃容,吓得那女童赶紧把折扇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