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夜晚,无月,周围漆黑一片。
花园里,亭子下,依旧只有随风摇曳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
不过单靠这微弱的光,萧错还是依稀能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龙追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她好像一整晚都是这个表情。
面对敌人的龙追忆,经常都是冷冰冰凶巴巴的,就算是笑,也总会让人不寒而栗。而面对寻常人的龙追忆,表情却是复杂得多,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很冷漠,有时候却让人什么也看不透。
住进无夜城这四个月,萧错与她也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对她多少都有些了解,可即便如此,像她今晚这般几乎没变过的微笑,看在萧错眼里却还是觉得特别陌生。
此刻他们虽然并肩坐在亭子里,却一直都在沉默。严格说来,是从他们离开穆云府邸开始,就没和彼此说过一句话。
四周有稀疏的蛙声和蛐蛐叫声,阁楼上偶尔还会传出江陵与叶凝舞的打闹声,以及庄小善和常笑每日的争吵声。
无夜城的夜晚,向来都是如此热闹,似乎江陵他们几个大孩子小孩子,都从不知冷清寂静为何物。
“小善和笑笑又吵起来了呢。”龙追忆低低的呢喃声终于打破了亭子里的死寂。
萧错也笑道:“是啊,他们两个好像就没有哪一天是不吵架的,可也没有哪一天是不和好的。”
“若是长大后也能如此,那该多好啊!”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龙追忆轻声问道,“你应该是有话要跟我说吧,可是为何坐到这里以后却一句话也不说了?”
“本来确实是有话要说的,可是……”萧错低着头摆弄着包在左手小指上的白布,笑道,“竟是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不要紧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看了一眼萧错的左手,龙追忆也将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上,笑道,“很失望对不对?你三番五次救我,甚至因为这样,不得不投靠了王守澄,可我呢?口口声声说信你,感激你,甚至把你当知己,但最后,却还是瞒着你许多事。”
她的这一席话,的确是萧错刚从穆云府出来时心里想过的,甚至差点就要说出口的,可如今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他又突然觉得,这本就不该是他说的话。
他不也瞒着她许多事情么?而且,都是些特别,也特别致命的事情。与那些事比起来,似乎她瞒着他的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萧错。”她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这是第一次,她这般当着他的面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在这之前,她虽也曾多次直呼过他的姓名,但却都是在情况紧急之时,或者对外人提及时。
从前,她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这种让他连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的语气。
他低声答道:“我在听的,你说。”
“我想说,真的很抱歉,很多事情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不能。但是除了那些事情,能说的,我已经尽量让你知晓了,就如这次查舒元舆的事,还有穆云与沐血盟的事,我让你陪我同去,便是觉得,不该瞒着你。”
萧错微微一笑:“你不必觉得愧疚,你从来都不欠我的,真的,什么都不欠。”
“究竟欠不欠,是我说了算的,不是你。”龙追忆缓缓握住了断了一个指节的左手小指,道,“其实我真的挺羡慕那些普通人的,可以平平淡淡地生活,不用说谎话,不用算计人心,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彼此之间也没有秘密,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皆可随心。”
“我也羡慕,可惜,没那个福分。”
“你真的不怪我吗?我一直都瞒着你许多事,包括现在,也有许多关于无夜城的秘密不能跟你说。”
她说的秘密,最大的也无外乎就是他们与郯王府,与当今陛下之间的一些事了吧,于萧错而言,那已经不是秘密了。
“既然你说了是秘密,那我又凭何要知晓?”这样平静地说着,他心里已满是嘲笑,对自己的嘲笑。
如今该愧疚的,该说抱歉的,都绝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她的负疚感,增加的只会是他心里让人窒息的感觉,身上背负着那么多愧疚却又无处可逃也无法面对的感觉。
“我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
萧错一怔:“什么约定?”
“彼此……别再互相隐瞒和欺骗的约定。”话刚出口,她似乎也意识到有些可笑,急忙补充道,“我是指那些不必要的谎言和秘密,毕竟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又常一起听命令做事,用不着互相瞒着。”
“我……”其实他很想说“好”,可偏偏那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甚至他连其它的话也不知怎么说出口。
龙追忆突然轻笑一声道:“不用考虑了,我跟你说笑呢,因为我也没做到啊。”
不知为何,听到她的笑声,萧错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低声道:“抱歉。”
“这有什么?”龙追忆长长地吁了口气,朗声道,“穆云的事,我还没想好如何跟王守澄交待,你有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