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腰背挺得很直在牢房的稻草上正襟危坐、神色坦然,就像是坐在自家的书房里。他听到有人说话,透过昏暗的火光认出是扬州知府刘明诚丝毫不觉得意外,淡淡地问道:“哦,不知是哪位大人驾到?恕老夫老眼昏花。”
刘明诚以手遮面,愧疚地说道:“恩师,羞煞学生了!学生是明诚啊,您不记得我了?建平三年的进士,有幸拜入恩师座下。学生听府衙捕头禀报说在客船抓住了一些人,就过来查看一下。没想到这些该死的贼囚竟然敢诬赖恩师,着实可恨!学生定要将他们革职查办。”他从狱卒中夺下钥匙,三两下打开门锁走进牢房,扶起老人就要出去。
老人站起来轻轻拍打身上的稻草,转脸对身边的刘明诚说道:“刘大人,还是公事公办吧。老夫也曾为官四十余年,从未因私废公,也未因情夺理。你还是先让捕头查清案子的始末,再放老夫出去吧。”
刘明诚听了装作为老人考虑起来,忽然一拍脑袋说道:“恩师一向品性高洁,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若是恩师担心闲言碎语,可以先在扬州府内寻一处别院住下,四处游玩一番,过段日子再启程。这样学生也可以借此机会尽尽孝心。”
老人听了之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明诚,沉静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人心。刘明诚不敢与之对视,而是低下头作受教的模样。“也好。老夫已经有多年未赏玩过扬州的景色了,正好趁此机会走一走。”说着举步就要走出牢门,不过又转头问道:“刘大人,老夫的几个家丁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就刚才这一下,刘明诚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他连连点头,示意狱卒去把旁边牢房的家丁放出来,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人背后。
老人走出监狱,停住脚步看了眼外面已经黑了的天色,忽然意有所指地说道:“刘大人,你觉得明天的日头会不会像今天一样热?”
刘明诚随着老人的目光看向前方,语气悠悠地回道:“恩师,这仲夏时节的日头会一天比一天热。可若是过了这个季节,天气就会转凉的,谁也没办法阻止。”
“嗯,刘大人说得有道理,不过蟋蟀可是很难活到冬天的。”
“蟋蟀活不到冬天是因为没有提前找到栖身之所,学生在冬天的时候还经常看到蚂蚁从洞中出来到处爬动。恩师,学生以为若想活下去,眼光还是要看得准一些,毕竟大树之下好乘凉。”
老人看着刘明诚面色放光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可惜无论是蚂蚁还是蟋蟀,在有心人的眼里都是跳梁小丑。只要这个人看到时机成熟动动手指,蚂蚁就会被碾死,尤其是走在前面的蚂蚁。”
刘明诚忽然脸色涨红,接着一片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恩师,学生难道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吗?我究竟比叶南卿差在哪里?”
老人转脸看了看刘明诚,虽然十余年没见,他还是依稀记得当时眼前这个学生登科后第一次来府里拜谢自己的青涩模样,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服输。尽管那时这个学生的神情有些畏缩和忐忑,老人还是在其眼神的深处看到了强烈的野心和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像现在这般。“明诚,你当初为什么想做官?”
刘明诚听了之后有些迷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自入仕以来,就从来没有得到过老人的指点和提携,只能依靠自己不顾一切地利用各种机会往上爬。在当县令的时候,他处理政务之余把的心思都花在溜须拍马方面,后来才能左右逢源不断升迁,直到四年前左迁至扬州知府。他享受支配别人的感觉,那样会让自己觉得无所不能;他享受被人仰视的感觉,就像是身体浮在空中一般,可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当官。最后,刘明诚深吸一口气说道:“学生所求不多,只是想做人上之人。”
老人像是预料到他会如此说,不过还是有些失望,摇了摇头说道:“官场官场,既是名场也是利场,更是权力场。你想攥着更大的权力,想让别人怕你、畏你、仰视你,我能够理解。可为官一任,应该造福一方,难道你就不能为这方百姓多想想吗?”
刘明诚不为所动,而是似笑非笑地说道:“恩师,您要是一心为百姓着想的话,这次就不会去京城了。那件事说到底也是人家的家事,你我师徒二人又何苦来哉?”
“你倒是劝起我来了。百姓除了为一口饭,更需要的是稳定的生活。若是刀兵再起,苦的最终还是百姓。权力之争常有,可百姓何辜?何况你也知道那是人家的家事,哪一尊菩萨不是树大根深。当暴风雨来了的时候,大树也许只会折断几根枝子,树下的杂草却会被连根拔起。”
“恩师所言甚是。可风平浪静之时,无根的浮萍就只能漂在阴暗的小水沟里。暴风骤起后,浮萍才有机会随风直上九万里。”
家丁租的轿子已经到了监牢门口,老人也不再言语,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轿子。
刘明诚躬身行了一礼,“恩师,您在扬州这几日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吩咐学生。待案子一了,学生会第一时间派人护送恩师启程进京。”
“嗯,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