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马朝柱先开口,“前些天,四五月的时候,我记得你抓住了我们教中的许多人。铁心苑舵主、宣长老,还有赤元使者。”
“你要我放了他们?”马三阳警惕地问。
“不!”马朝柱伸出筷子,给马三阳夹了第二块红烧肉。第一块红烧肉还没吃,第二块只能叠在第一块上头。
马朝柱说:“他们自己没本事,被你抓住了就是抓住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放人的。因为,在你离开江宁府的第二天,这些人就全死了。”
马三阳吃了一惊,心中对于面前这位叫“马朝柱”的亲生父亲感到陌生的同时,却又滋生出一种对自己的不甚了解的差错感。
恍惚间,他有些看不清了。做这件事的,究竟是马朝柱,还是他马三阳自己?
马三阳看了一眼两块叠在一起的红烧肉,“你在白莲教,吃饱喝足想着造反。而我与娘却要洗粪桶换铜板买饭吃。日子稍微好一点了,娘还是要没日没夜地在家剥蚕蛹,还是换几块铜板来填饱肚子。呵呵!你说这世界是否真奇妙?一个善良的女人为你生下小孩后,你以闯事业干理想为由,一脚踢开她,要她自己生活自己养大小孩,直到被活活烧死!”
“后来,我是保护你们母子,才故意不来找你们。你应该明白,我的妻儿老母全都被大清的官兵杀害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们。”马朝柱解释。
马三阳转而盯着马朝柱,“谋生也好,过苦日子也罢,这些都是次要的。马朝柱,最令人恐惧的,是你做了太多害人命的事了!马朝柱,你可听得清?害人性命,这件事你做了一辈子了!你的手上,除了沾满无辜人的鲜血外,还有自己亲人和爱人的鲜血。你就从未感到愧疚吗?”
马朝柱往椅子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三阳,你不仅是有教书先生的脾性,而且还有制裁人心的习惯!”
马朝柱忽然又挺直身子往前倾,压低嗓音说:“不是事物和情绪,都该被人一刀捅穿的!人之所以可以自在快乐,就是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事实追寻绝对的黑与白、对与错,那你便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没有人的灵魂是干净单纯的。三阳,你也一样!”
“我说你手上全是无辜人的鲜血,你却反过来告诉我,没有人是无辜的,我自己也是个恶人?!马朝柱,你当真要这么耍赖皮?”马三阳有些愤慨。
“呵呵!”马朝柱无奈笑笑,“你才二十岁,是我对你的期望太高了!这是我的错!”
马三阳却站起来,走到一盏桃子花灯前。他解开挂着桃子花灯的皮绳,捧着花灯走回到桌前,“你知道,什么是油尽灯枯吗?”
马朝柱回答:“灯油烧干了,灯火也就灭了!同时,也可以比喻人的寿命将绝,即将死去。”
马三阳掀开罩在油灯外的纸笼子,橙黄色的灯火在一碟灯油中央跳跃。马三阳拿起一旁的铁钉子,拨弄了两下灯芯草。这才坐回到椅子上。
他说:“我总觉得,人的性命不是这油灯,人的心智才是这油灯。如果构成心智的油随着时间的推进,越烧越稀少时,灯芯草上的灯火,也便逐渐弱小,最后彻底熄灭。油尽灯枯后,这一碟心智虽然还在活人的身体里,可他早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了。里头心智的没有油,也就没有火,他便会傻傻的,以为天底下没有人是存在心智的。他总要说:‘一个不再亮堂的心智,要来便没有意义!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
马朝柱旁若无人地大口吃菜。
马三阳始终盯着面前的油灯,说:“你可同意我的说法?人的心智如果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他不就是自动放弃了半碟灯油了?”
说完话,马三阳捏起油灯把手,倾斜了盛油的碟子,往地板上倒了半碟油下去。
“好了,现在只剩下半碟油了。人们总以为,自己心智的善良与通透是与生俱来,并且取之不竭的。但人们总是不清楚,为什么最后的自己,会变成曾经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为什么呢?他们自我欺骗地以为,这种变化也是与生俱来,不容改变的。其实啊,这些都是大错特错。心智的善良和通透,是你自己选择倒掉的。变成自己厌恶的人,也是人自己亲手选择的。这些所谓的不得已,所谓的理所当然,结果还都是自己造了自己的孽——怪谁?你说,该怪谁?”
马朝柱低着头,还在吃菜......
马三阳自问自答,“当然怪那个曾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自己啊!”
突然,马朝柱重重的将筷子一摔,“三阳,今日是你我的团圆饭,别再把自己当成教书先生,上什么思辨课了!”
马三阳不甘心,双手扶住桌沿,“你说这个世间没有人是真正善良纯洁的,这我承认!因为纯洁善良就和这一碟灯油一样,越年轻就会越多的。但如果人早早学会了倒光自己的油,那他将从倒光油的那天,彻底成为行尸走肉!”
“你的话留着给你学生讲吧!”马朝柱大声回答。
马三阳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