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那瞬间,红绡心中转过千百念。
她虽自小生在王城,却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儿,从不曾见到王上是何模样。林府庭院深深,却也总有碎散八卦飞进墙内。府中女眷闲时在廊下嗑瓜子,便总如麻雀一般凑在一处,飘摇着眼神、红着耳根,一边嬉笑着说些后宫春宵帐暖的绯闻,一边故作矜持地扯了衣袖和罗扇来掩住吃吃笑着的嘴角。
那时还是林冉的她听了,也不过眨一眨被缚在布绫下的眼,便转身去了。
能如何呢?她这样的贫瘠人生,还能期盼开出什么不一般的花朵么。
她们说过许多,林冉也听过许多。
猎场上百步穿杨的纪王,朝堂上指点江山的纪王。
却没有人说起过,他们北峪举国景仰的纪王,是和她一样的异类。
连林老爷子也未曾说起过——林老爷子是开国元勋,是叱咤风云的大功臣,怎么会不知道王上有那一双重瞳。
所以……当年林老爷子将她一条命留在这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上的眼睛,难道不应是要天下地上的无双么?
于是如今飘摇半生,终于见得同类,还来不及欢欣,便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攥住了契机,同时却被人拿捏住了性命。果然不该如此盲目莽撞的,红绡颇有些后悔地想。
不过能步及此处,或许也不枉活这一遭罢。
脖上的手如同铁箍,眼睛似乎充了血,视野渐渐模糊起来。下颌传来的要命的饱涨感似曾相识——许多年前爹自尽的那个夜晚,娘将自己捆在井边,粗糙的麻绳紧紧缚在脖颈。恐惧与窒息感如同刀锋刺破胸口,未见伤口,血腥气却从喉头开始蔓延,填满整个口腔。
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娘说,自己出生那日,是个雨天。
北峪干旱,许久也未下过那样大的雨。瓢泼一般的,像要冲走一切。
而她一出生,持续了三天的大雨便戛然而止。天际暮云冉冉,夕阳自山后散出绯红的温柔光线。
鬼使神差一般,她开口了。
“王上……外面,下雨了。”
脖子上的手渐渐松了。
“轰隆——”一声,沉闷雷声响彻天际。似有人痛快拉开闸口,雨声万点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地掩住地面丛生的疑窦。
男人的手掌温暖厚实,代替布绫覆住红绡懵然睁开的眼睛。她的长睫扑闪在他手心,带起温柔的痒意。
纪王都已经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便咽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这一双四瞳的眼睛,是孤此生最大的耻辱。”
——他本是想这样对她说的。
——她是一面镜子,将他的耻辱彻头彻尾地映出来,不给他任何喘息闪避的机会。
他是王,他的怒意本不需为她这样脆弱又渺小的存在掩盖。
可他忽然改了主意。
“你怎么这么脏。”他动作极快地重新将布绫覆回她眼上,略带嫌弃地拎住她领口,轻轻巧巧便将她拎去一楼,一掌便把茫然不知所措的红绡推去漫天雨幕里,“好好淋一会儿。”
红绡被突如其来的冰冷大雨砸得彻底愣住了。她僵硬地推开湿透的布绫,无所适从地看着那个转身便要进去楼里的宽阔背影。
“我……”
“把眼睛盖上,别乱跑。”纪王头也未回,话语却从雨后毫发无损地穿来,“等会就来接你。”
那声音里仿佛还带点笑意,像一团柔软的棉花,沾些入口即化的甜味。
红绡在雨里站了整整一刻,寸步未移。直到指尖冻得青乌,才有人握住她的手肘,巧妙一拽,便将她拽到马上去。
马蹄声声踏破水洼,迎面扑来的风雨或许寒冷,纪王的斗篷与胸膛却温暖,将纤瘦的小姑娘整个都密实裹住,将她与周遭的风风雨雨都隔开。
红绡有些拐不过来地想,这便是翻开新篇章了?
弯弯绕绕许久,马将将停住,身后的人便痛快利索地翻下马去。捂了许久的暖意瞬间便消逝,红绡打个激灵,扶住马脖,小心翼翼地探脚去寻马镫,腰上却被人扶住,似端一盆花一样轻巧将她放去地上。
纪王的动作关切又娴熟,红绡的腰肢却都是僵的。
“有这么冷?”他有些狐疑地看她一眼。
红绡费力压压心头的仓促,轻轻摇了摇头。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纪王牵着她的手腕,引她去摸一处厚实干燥的大门,“这处是孤的别院,院里也都是亲信,没什么多余的人。衣食住行院里的嬷嬷都会给你安排好,你也不需要做什么,安心度日便是。孤近日要出趟远门,便不能陪你。你且好生住着罢,也顺便养养身子。”
他说完便要走,衣角却被红绡迅疾地拉住了。
“王上……给我赐个名字好不好。”
纪王笑了笑:“风香绕路拂红绡。多好的名字,为何要改。”
他将手放在她小小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