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酒壶不管什么样的酒倒进去,流出来的液体总有一股苦涩的味道,然而,在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涩里,偏偏又混杂着其极细微的甜意。一口饮下,那种感觉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仿佛妙龄的女子在珠帘后极尽诱惑之姿,却在你胸中燃起烈火,走近想拨开珠帘看个究竟的时候,转身离去,只留淡淡的女儿香。
这种体验极其让人痛苦,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所以,在阮衡得知自己短时间内不能去紫竹林的时候,他便把这个酒壶带了来。
也不知道鱼素玄从哪里得来如此神奇的东西,阮衡心道。抿了一小口酒,闭上眼睛,让那种熟悉的诱惑在一霎间逃离而去。
嗯?
蓦然,他的瞳孔收缩,目光穿过朱窗,落在杨柳下一袭蓝衣之上。
续梦楼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坐落在瘦西湖的边上,倚一片扶疏杨柳,遥望二十四桥明月,楼下红芍争艳,曲径通幽,楼内雕梁画栋,描龙绘凤,极尽人间之工巧。虽然阮衡一直觉得它精致有余,风雅不足,然而,这里的视野却是极好的,站在楼上一眼望去,九州八荒第一通衢的扬州便尽收眼底。
二叔那个老家伙,品位虽然平平,这选地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材颀长,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阮衡盯着他,眼睛渐渐眯起,拳头攥得咯咯响。
居然,又上了一次他的当。
作为六界第一公子的阮衡,有着无数让人艳羡的资本。
他天资奇秀,悟性极高,年纪轻轻修为能力早已俯视六界。容貌出众,风度翩然,爱慕他的姑娘从天上排到地下,中间还得迂回几个弯儿。
然而,偏偏这么一个可以魅惑众生的人,这样一个可以覆手风云的人,却又有着大多数人没有的淡泊与从容。
是啊,问世间谁能真正放下功名利禄,谁又能真正放下儿女情长呢?
传说千年前天地间一场大战,魔界赤尊嫣子非眼看就要吞并六界之时,是阮衡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然而,在九五至尊的青丘狐王之位铁定非他莫属之时,他竟然修书一封拂袖而去,将光环荣耀都留给了大战中一直装病没怎么出力的大哥阮籍,从此赫赫战功与史册无缘,与他无缘。
传说还说,大战之后若干年,天界第一美女云萝公主为了见到他,每年七夕都守在银河边的瞭望矶上,一站就是一百年。那一天,她终于等到了从瑶池会偷偷逃离的他。那一刻,云萝公主的少女之心如梦似幻,化作星光万点缓缓漫开,然而,那片旖旎却在他回头时流露出的淡漠目光里触手成尘,无迹可寻。
他本是天地间极尽潇洒的一个人,没有什么能羁绊住他,权不能,情也不能。
他穿梭在无尽的时光里,仿佛一朵云,永远俯视,永远明了,却从不因任何东西驻足。如果他当真被困在那个宝座上,当真被情丝缠绕住,他便不是阮衡了。
不再自由,不再潇洒的阮衡,怎么可能是阮衡?
大战之后正当众人为青丘狐王之位的归属扼腕叹息时,不知从哪儿又流出了一个消息:那个阮衡日日徘徊在紫竹林,虽屡次被已经退隐的剑仙鱼素玄拒之门外,还是锲而不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候着那扇几乎不可能会打开的门,甚至连故居园中亲手种下的芍药三生锦枯死了也未曾回来。
原来,他也是一个极重情意的人。
当时鱼素玄在大战之后一蹶不振,郁郁寡欢,正是需要有人陪伴开导的时候。
其实,没有人知道阮衡心中的寂寞,除了这酒壶流出来的酒,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寄托。所以,明知道鱼素玄视酒壶如生命,他还是拿来了。
阮衡本来不喜欢这个续梦楼的,他来,是因为他的大哥,现任的青丘狐王阮籍。
因为,他的大哥请他续一个梦,他没有办法拒绝,即使潇洒如他,在那一刻,也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网里,那个网他越是挣扎,越是收紧,最后会令他窒息而死。
这是他大哥阮籍惯用的手段——装病,他虽然知道,却还是没办法拒绝。
那日,他收到信从紫竹林赶回来的时候,果然看到他的大哥阮籍病得很重,看样子绝对活不过三天了。他苍白着脸,大口地喘着气,看见三弟进了门,挣扎着从卧榻上起来,却一个支撑不稳,滚下了地。
青丘的狐王在生命垂危之际,脆弱得仿佛一个凡人一般。
他的生命里仅存的光,聚成了看到阮衡回来的欣喜,他连滚带爬地走过来,紧紧握住了三弟的手,憔悴的面容上硬扯开一个笑,“三弟,你始终是回来了。”
他没有说一句话,扶了哥哥躺在卧榻上,自己坐在床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张苍白的脸。
这张垂死之人的脸,绝对不是装出来的,阮衡相信。因为阮籍从来不是这样耍手段欺骗弟弟的人,他若说他快死了,那么他便真的快死了,即使青丘狐王可以长生不死,他也绝对有办法让自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