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感觉还不错的张昌宗当上宫廷画师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楼外有楼”!——画院共有七个人,其中三人级别高于其余四人,相当于首席画师,一人名叫金勇健,另一人名叫大岛川,还有一人名叫宋哲明,分为三个小组,他们三个担任组长。三个组其实就是三个派系:中土派、日本派、本土派,后来张昌宗才逐渐搞清楚,所谓中土派即画技源于中土大明,与他画风同出一辙;日本派即源于日本列岛,画风讲求奢靡精致;本土派即植根于朝鲜本国文化,画风讲求质朴明朗。张昌宗的加入无意间卷入了一场画院派系之争,身陷漩涡不能自拔。
三个首席画师皆身手不凡各有所长。金勇健生于书香世家,自幼送到大明拜书画名家为师,书法、丹青、篆刻样样精通,一手“颜体”书法炉火纯青。擅长山水长卷,画作气势磅礴,大有气吞山河之气概。大岛川是日裔朝鲜人,父亲日本人,母亲朝鲜人,在日本长大后才来到朝鲜,故而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和朝鲜语。亦是自幼拜日本名师学习作画,深得日本技法精髓,擅长人物刻画。三人里面以宋哲明最孤僻,画院还有四人分别拜在金勇健和大岛川门下为徒,只有他孤身一人。此人无门无派,也没有拜过什么名师,却因天资聪慧异常勤奋,博采众家所长,最终创建自己的风格。他擅长描摹平常事物,如小动物、花草等,往往以小见大,能够折射出事物的本质,可谓一介奇才。
张昌宗刚进画院之初不知其中利害关系,未免有些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画院中人也不清楚他的底细,只晓得是尹大人举荐而来,还以为与他沾亲带故,所以大多数人都对张昌宗毕恭毕敬,唯有宋哲明除外,照样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
才进画院不久便发生一件事,令张昌宗陷入尴尬处境。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一日清晨,张昌宗刚起床正对镜梳洗,门童慌慌张张跑来,大声说道:“张画师,有人找您!我说您刚起床不方便,他不听硬要进来见您!”话音未落,又一条人影迈进门槛,对张昌宗说道:“哎呦,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呢?不就是一个画画的吗?有什么见不得!”声音尖细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张昌宗扭头一瞧,是一位中年太监。他忙起身作揖致礼道:“小生不敢,有劳公公亲自前来,有失远迎望海涵!”“哎哟,好一个美貌少年,好说好说,老奴讨扰了,张画师请勿见怪!”太监干笑两声回答道。张昌宗还未梳妆完毕,太监示意他继续梳理,一屁股坐下笑眯眯端详起来,眼神有些奇怪,像欣赏一件宝物。张昌宗被看得手脚无措,索性把发髻随意挽起,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公公一大早来找小生有何事?”太监又干笑两声,清清喉咙回答道:“老奴祖籍中土闽南潮汕人氏,家族大明初年漂洋过海来到这里,迫于生计才入宫做了太监。今日奉后宫朴贵人之命来请张画师前去作画,朴贵人听说张画师擅长仕女图,她卧床多年,希望可以了却一桩心愿。”说完欲言又止好像还有话未说出口。张昌宗看在眼里,含笑说道:“公公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小生尽力而为!”“那敢情好,老奴确有一事相求,望张画师成全!”太监犹豫少许,慢慢说道。“老奴的家人不习惯半岛生活,已经返乡多年,留下老奴独自一人倍感凄凉。老奴命苦不知今生还能否回到故土与亲人团聚,故想请张画师为老奴画一幅肖像,托人带回家乡,算是叶落归根罢!”太监说完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又是一个苦命之人!——张昌宗不禁想起那位被他搭救的朝鲜女孩,点点头说道:“公公放心,请随我来!”
张昌宗把太监带到画室内,他刚入画院只是初级画师,与其他人共用一间大画室,好在清晨没人很空闲。待中年太监坐定后,张昌宗准备好纸墨开始作画。画着画着他画不下去了,因为此人虽然身为男子,可经历阉割数年后已逐渐丧失男人本色,肤白肉嫩,喉结扁平,动作忸怩,活脱脱人妖模样。倘若把他当作男人来画,缺乏阳刚之气,画出来太过阴柔;倘若把他画成女人,明明不是女人被当作女人,哪个受得了?!反复揣摩后,张昌宗决定按原貌画,是啥样就画啥样。
不到一个时辰画完了,张昌宗把画像递给那太监,太监接过才看几眼便放声大哭起来,搞得张昌宗不知所措。这时,画室门推开走进一人,他拿起太监手中画像,边看边摇头,以呲之以鼻地口吻说道:“把人画成这模样,怎么拿得出手?”张昌宗侧目望去,是宋哲明。“请宋画师赐教,如何才算画得好?”张昌宗不服气,追问道。宋哲明也不答话,随手拿起桌上毛笔,换了一张宣纸,仔细观察太监片刻后提笔作画,几分钟后完成画作。张昌宗凑近细观,这幅肖像画与本人神态迥异,只有六七分相似,不过倒真正画出男人本色:面容沧桑、目光深邃、轮廓分明,完全没有通常太监那种阴柔造作腔调。中年太监眼睛陡然一亮,停止哭泣转忧为喜。宋哲明安慰他道:“公公暂且回去,我再为您做一幅木刻画像,您的族人亦可留作念想。”太监连连道谢,转身离去。
张昌宗十分难堪,转眼看见桌上自己的画作,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抓起几下扯得粉碎!不再理睬宋哲明,悻悻走出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