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在怀仁城下出现的浩荡大军,是徐二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蒙古兵马,小时候那次遭遇是应州之战的三年前,在那次入侵滋扰之后,鞑虏就被大明官军一点点的逼向北地,怀仁县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太平下来的。
自从看到蒙古大军之后,徐二丹的焦躁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整个人又是变得阴沉起来,就和他十几岁时候的状态一样,他把自己那把已经生锈的朴刀打磨得雪亮。
城头值守是个苦差事,供应再好也不如在家里舒服,朱家家丁、年轻差人都还有股心气,所以尽心尽责,被征发来的青壮被严格督促,也不敢有丝毫放松,但在衙门里沉浮多年的老油子们,就是能混就混了,至于李家商队的护卫,虚应故事而已。
这些老油子的本性大家都是了解,安排防务的时候也把他们放在二线甚至三线的位置上,填补空位、传递消息、点检看守物资等等,反正除了打杂也指望不了太多。
但没什么用处也要使唤的意图差役们都猜的差不离,这朱家小子要控制住全城,就不能让城内能抱起团来,城内说话管用能拉起人来,还有心思折腾闹事的,无非就是士绅和吏役们,多少有些武力的就是差役们,当然要把这些五十岁以下的拉到城头随时盯着。
想明白这个就知道,只要不乱来闹事,偷懒怠工根本没有人严管,而且都是老滑头,面子上也能蒙混的过去。
结果有聚起来赌钱的,有偷偷喝酒的,还有寻个避风存货的所在睡懒觉的,前面两种都被朱达狠狠收拾,很是吃了皮肉之苦,后面这等就被训斥两句算完,大家也就明白分寸尺度何在了。
日夜上城值守,他们就寻个人少的地方闲扯聊天,也还带着酒壶,可就是喝一两口不敢过量,大家整日里聊的口沫横飞,从吃喝嫖赌到江湖草莽,再到官场士林,无所不谈,倒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放在以往,徐二丹也会兴高采烈的参与其中,可现在就算拽他也拽不动,他整日里提着刀和那些青壮一样巡城和值守,被同僚们当做脑子坏了。
在城头呆了几天之后,差役们开始传言城外要解围撤军,说是朱老爷已经轻松下来了,大家也不用这么紧张,等着撤围就好了,凭空还多了不少怨言出来,说是反正都要撤围,还把大伙操练的这么狠,这小老爷未免太不近人情,将来在这怀仁县做主,难道就不依靠大家做事吗?
和同僚们的轻松放松不同,徐二丹尽管从城外敌军动向上看不出什么,可本能觉得不对劲,这种反应和他能看到的朱达反应相印证,立刻能得出和大家完全相反的结论。
徐二丹一直在设想城破后该怎么办,他也想到过自己的反应,会被吓垮,甚至会被吓得疯掉,但这局面不断迫近就在眼前了,徐二丹却不知所措,他偷偷摸摸回家了两次,让家人去早就安置好的地方预备着,叮嘱只要听到城内喧闹起来就立刻进地窖,不怕错判,就怕来不及,可他却不想躲。
衙门里的混子和油子已经有了判断,自家就算旷工不来,那位小老爷也不会追究,大伙之所以还守规矩,无非是等鞑子走了大家还要在这位朱老爷下面讨生活,现在不弯腰,以后保不齐就有麻烦,徐二丹自然明白这几天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徐二丹想想家人,想想自己心底的恐惧,在鞑子小股骑兵开始观阵的时候,第一次跑回了藏身处,但犹豫了半个时辰,和家里交代了几句后又是回到城头,然后又这么折腾了两三次,等最后一次的时候徐二丹恍恍惚惚想清楚了,自家可能不想躲,想去拼,他有些记忆翻腾起来,想到了在鸡窝中听到的哭喊和惨叫,尤其是父母兄姐的。
这次离开藏身处的时候,徐二丹和他家婆娘交待的几句话就像是临终遗言,直接把他婆娘吓哭了。
藏在心底的伤痕和愤怒未必能压下恐惧和绝望,徐二丹回到城头上的时候就后悔了,那些哭喊惨叫带来的愤怒和复仇心思,比不过当年躲藏在鸡窝时候的恐惧。
还是回去,现在领着家人进地窖还来得及,等鞑子走了还能在衙门当差,还能过好日子......徐二丹犹豫不决,他想要看看朱达在做什么,通过朱达的反应来判断外面的形势,却没看到人,找人打听才知道这位小老爷居然睡着了。
难道局面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要不然这位小老爷又怎么会不管城防去呼呼大睡,但徐二丹还是更信自己的直觉,已经提心吊胆了这么久,难道是虚惊一场?
可让徐二丹始料未及的,他居然也是眼皮打架,睡意涌上,有些撑不住了,担惊受怕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晚上能睡好,甚至彻夜失眠,到了现在尽管没有结果,尽管没有做决定,可身体和精神已经到了极限,怎么也撑不住了。
衙门里这些油子混子早就找到了能偷懒睡觉的地方,徐二丹也是知道的,真要是死在临头或者虚惊一场,睡一觉也不会耽误什么,尽管现在看更大可能是虚惊一场了,徐二丹哈欠连天走向堆放军资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