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将尽。
白子柒离北落越来越远,可离蓝草涧已经越来越近。他替老农夫捆好蒿草,然后顺便搭他的牛车去离蓝草涧最近的风陵渡。
到了风陵渡,蓝草涧就不远了。
牛车颠簸,就像儿时的摇篮,他躺在高高堆起的蒿草堆上,看着美丽的天空,不时喝上一口酒。
炫丽的焰火冲上天际,在高高的头顶炸裂,然后像片发光的雨般拖着长长的焰尾缓缓坠落。
元宵夜晚的炮仗,清明时节的细雨,往往是最勾人回忆的催泪毒药。
他想起了元宵节的晚上在大院里和姐姐点炮仗;想起了和姐姐偷了风四娘的首饰上风陵渡逛花灯,把那个凶女人急哭;想起了父亲背一个挎一个把他们逮回家,让他们跟凶女人认错,那个凶女人居然头一次没有计较,还用卖首饰的钱给他们买了把刀子,手把手教他们做花灯……他想起了很多,不过那些人都不在了。
“姐姐,父亲,四姨,不知道你们在那边还好吗?”他举酒遥敬远方,轻轻地笑了。
“小伙子,多久没回家了?”老农夫吧嗒着烟嘴,一杆烟枪,丝丝烟雾,在这种夜寂无人的小道上,倒也逍遥自在。
“十几年了吧!”
“十几年啦!年轻人志在四方,真出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地里捡牛粪哩!”
白子柒苦恼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笑还是长长地叹息一声。有家的人羡慕远方,远方的人却想回家,人永远这么矛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而他的人生是一条漫长的回家路。
“老伯,现在蓝草涧怎样了?”
“变咯!自打白玉京接管,现在的蓝草涧打草都有人管着了,哪像原来白大当家在时自由自在,唉!”
有苦不敢言,一声长叹,道不尽心酸无奈。
白子柒暗自捏紧了拳头,远远地看着闪亮的天空,寻找那一方天边的慰藉,“老伯,以后不会这样了,白家要回来了。”
老农嘿嘿笑了笑,露出一口烟渍黄牙,“莫说笑了,白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现在还寸草不生哩!”
“我没开玩笑,我们白家回来了。”
车轴声嘎然而止,老农听见这句话,突然吓得呛了几声,一把拉住了缰绳,口齿不清地骂道:“下去,下去,快……快点滚下去,你不要命,我老汉还想多活几年。”
白子柒被毫无预兆地轰下了车,他站在原地,听见老人骂骂咧咧的啐了几声:“真他娘晦气,搭了个短命鬼,白玉京的天大着呢!现在的年轻人,想出人投地想疯了,还白家,抓住是要杀头的,呸呸呸……晦气。”
牛车咯咯吱吱地走远,留下白子柒落寞的一人,原来白玉京不光变了这个世界的天,还变了这个世界的人心。
得势跌肩来贺,失势掉臂而弃,世态炎凉的苦在他做叶望秋时早已习惯,可当真正孑然一身上路,依然不免失落。
“我们会回来。”他凝视着远方,心潮跌宕――为了我们的家,逆了这个天也在所不惜。
一条乡愁路,白子柒走得不快,但是他却又在进城的郊外赶上了打草的老农。几个带刀的男人正把他的牛车推到路边的沟里,老农在一旁苦苦哀求,然而只是被一次次推倒。
“老东西,再烦,老子宰了你。”脚下无情,华夏的礼仪都被这帮人良心上的那条狗吃了,白子柒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江湖的侠,欺人的狗,不是冤家不碰头,遇上了就难免要敲上一棒子。
“住手!”白子柒一只手按着车架,不紧不慢,语气中自带三分怒气。几个大汉才能推动的牛车,被他一人按在原地,难动分毫。
“为什么推倒了他的车还要打人?”
弱弱的身形在黑暗中微微沉吟,模糊可见一方长匣斜挂背脊,俨然一个落魄的江湖浪子。
浪子他们见怪不怪,但是不着道的瞎子他们无法原谅。
“放肆,哪里来的狗东西,敢管我们的事,你可知道这破车挡了谁的道?”呵斥声响,白子柒缓缓撤开一步,惜字如金:“不知道。”
“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铮铮……”几声,环首大刀出鞘,几道刀光闪动,只是还未来得及挥砍出去,便被一一送回了刀鞘。众人惊愕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从容地收回手,都不自觉倒退了几步。
“我不管挡了谁的道,这条路不属于他一个人。”没有情绪,也见不到半分表情,白子柒的态度平淡到让人厌恶。
昏暗的光线里,翡翠流苏彼此撞击发声,清冷的调子听上去如同湖面上滚动的一把冰珠,让人不寒而栗。一个年轻人掀开垂帘,面无表情地走下来。
他凝着一张干净而英俊的脸孔,身上披着暖和的裘皮袍子,却无法掩盖他皮囊下的阴冷。
“你的胆子很大,敢挡我默青虹的路?”年轻人一边走过来,一边褪下披在身上的袍子,侍女赶紧为他接住,带刀的大汉也迅速埋低头,退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