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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沿滨海大道朝中国城驶去,这条路建得很开阔,很美丽,沿途的花花草草在艳阳下和废气中仍然郁郁葱葱,那些剑麻和棕榈,越炎热越疯长。
虽然接到活儿,马上就有工开,方原的神情还是有点忧伤。
车到天后庙站,上来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手拎着一个瘦猴似的男孩。她一屁股坐在方原外面的空位上,熟练地辟开两腿,让儿子坐在她两腿的中间。女人烫着小波浪短发,劣质洗发水香味仍有点呛人,发质干得像钢丝球,末梢朝天开着许多褐色小叉,又有点卷曲,像暗地里伸出千百只手勾人似的。她穿着没袖的花上衣,是不吸汗的纤维料子,人不胖,体味都特浓,还老爱抬胳膊,没剃过的腋毛活生生地露了一大撮在外,熏得方原下意识地往里缩。
经过松树林,透过车窗,方原看到一个环卫女工,她穿着背部有反光条的橙色制服,正在路旁吃力地扫着绿化工剪下的残枝碎叶,还有过路巴士扔下的荔枝壳儿。她背向疾驶而过的车辆,速度不紧不慢,像站着的不是马路,而是老家的村庄。她一定来的时间不太长,不知道这条路大白天也有清洁工被车辆撞得飞到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脑浆四溅。你不知道,是因为这儿的报纸没有报道。说是怕负面新闻太多,大家都不敢出门。也有人说,偌大的城市,太多的人口,死一个半个,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新闻。
这时,女人突然指着车窗外的环卫女工对孩子说:“儿子,看到了没?大热天还戴个大草帽扫大街,分分钟会被车撞死,为啥?就是因为小时候没好好念书!”
方原听不出她的口音。海城有点像荷兰,穿什么衣服,讲什么语言的人都有。只是这个女人说的话特别可恨,腔调活像以前的地主婆。方原真想动手扒了她的钱包。
她的钱包就在左侧的裤袋里,露了一点边角在外。孩子又坐在她用力张开的大腿内,掏她对方原来说易如反掌。
但方原最终没动。他现在有正当工作,不想碰这些。
只有不顺利的人,牢骚才会特别多。刚开始方原差点去走偏门了,因为每次出去找工作,只要在履历上填上“刑满释放人员”6个字,就完全没有机会。后来他披了马甲在网上诉苦,网友支招,见工时先不填这个,等表现好了再说。于是真的让他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南山一个科技开发公司做销售助理,两个月后,他自以为业绩不错,上司和同事已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便趁一次跟主管喝酒,主动讲了出来。因为不讲,到签合同时隐瞒的话,后果会更严重。主管那天晚上大吃一惊后,马上表示自己非常同情,但第二天上班,他还是隐隐感到办公室的气氛没平常热闹,那些经常揪着要他请吃快餐的小女孩再也不闹了,而且她们一上洗手间,就把包锁时抽屉里;他去冲咖啡,也没人递杯过来说顺便。试用期一到,他就被辞退了。他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到人力资源部去要说法。何必自取其辱,让自己雪上加霜呢?人事主管是个发胖的中年妇人,她一定会满脸堆笑,不卑不亢地说:“因为公司有要求,不能用有前科的人。”
临走前,几个同事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把他送到电梯口。他觉得,他们的笑都是拼命地用神经挤出来的。
抱着纸皮箱走到大厦外面,面对阳光灿烂的城市,方原终于感到,一股强大的威慑力从正面、背面和侧面压迫过来,他有点喘不过气了。
但他答应了哥哥不走回头路。这是他的底线。老妈经常让哥哥寄钱过来,这让他更加惭愧。好在不知内情的陶军终日对他笑脸相迎。断续找了一年的工,这天,终于让他找到了鲜花和蜜蜂出现的方向。
方原一直对陶军心存感激,但他很明智,一开始就拒绝进入陶军做翻版碟的地下工场。
陶军也很谨慎,不是所有人他都信任,都愿意收编的。陶军的作息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无异,他行踪不定,毫无规律,他要防范的人很多,比如竞争对手报串,比如正版公司雇用的商业侦探盯梢,比如公安,比如城管,比如工商局,比如社区工作人员等一切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和部门。他一般夜幕降临才外出,打车到关外那套地处城乡交界的自然村出租屋。那比较安全,只要准时交租,那些私建房的农民业主和整条村的人,都很默契地保护你。包括村里的联防队。
陶军的工场并不大,只有3个工人每天帮他分装。他们都是外地人,吃住都在那里。还有一个技术人员,他人工最高,兼管整个程序。此外还有一个住在附近,专门用自己的面包车帮陶军送货的私人司机,这两个关键人物都是以前的战友介绍过来,非常可靠。
因为陶军当过兵,所以管理手下像部队一样严明,不得对外透露工场地点、货源和销售网。而且各人分工都是环节中的一部分,不串在一起,也不打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份,就会准时拿到工资。陶军自己则有点像个打杂的,每晚在那儿呆不够两小时就走人,哪个环节有漏洞他就去救火。没有人知道老板住在哪儿,有没有老婆和孩子。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