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了一段时间,军武觉得周围的地形地貌像是进入了月球,山全成了环形,没有一株树,没有一棵草,更见不到一只鸟儿了。再走一段儿,前面兀地出现了立陡立崖的风化石一般的红山墙。一个墙体孤零零的独自立在那儿,连续出现的多了,就像是云南的石林一般。军武刚要叹息称奇,就见到这些突兀奇立的土状石林里出现了红色的大字,先是出现了“下……定……决……心,”接下去是“不……怕……牺……牲,”到了最后一句“争……取……胜……利!”时,那个“利”字与“!”之间的距离竟让汽车行驶了十几分鈡。
“就为这些标语,牺牲了两个工程兵战士呢!”司机见军武凝望着这幅壮丽的奇观,立刻介绍说。
“就为这些标语牺牲,值得吗?”军武对此评论起来。
“可是,当时正是讲政治的年代。树这些标语,大概也是为了鼓足士气吧!”司机解释道。
“我听说,为修这段路,每前进一公里就要牺牲一名战士?”军武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想证实一下。
“那是概算的吧!“司机未置可否,却问军武:“你是第一次来新疆吧?”
“是啊。”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呵呵,风景很美的。”军武实在不好说什么。
“风景美抵什么?什么东西也买不到。”司机发了一句牢骚。
“哥,你这开车的还什么也买不到,那别人还活不活了?阿衣古丽抗议了一句。
“我开车能怎么样?还不是花高价,逛黑市?”司机否定了自己的优越性。
“呵呵,就是在内地,买东西也都是凭票、凭劵……”军武顺便介绍起了内地的情况。
车子通过了标语沟,在一个山包转弯处,突然出现了几辆手扶拖拉机,先是谁也没留意,阿依古丽却惊叫了一声:“淘玉的玉娃子!”玉娃子就是淘玉的人。她惊叫之后,连忙往自己身上挎的包里摸索寻找什么,摸索了半天,掏出了袖珍照相机。她对了对焦距,当时就让停车要拍照,哥哥的意思是车继续开,远远超过了拖拉机,停下来再拍摄,一是可以拍摄得详尽,二是不至于惊吓了人家。车就疾驶狂奔了一阵,在一片如魔鬼城的地方停下来。这一切军武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车子停下,他们下了车,看到这儿处处是灰白色,用脚踩踩,却硬得疼了脚,原来是如石板一样的碱壳子。司机对着天空伸懒腰,浩叹着天上如果有一只苍鹰,这里就是最雄浑的地方了。三辆手扶拖拉机一前一后开了来,第一辆已经开了过去,军武看到第二辆上堆放着铁桶、木架、被褥,被褥中间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都形如黑鬼。军武想起新疆和田出产玉,就醒悟这些人都是淘玉者,但这儿离和田远着呢,哪儿有玉,这些淘玉人又是哪儿人,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呢?
玉客有玉客的日子,眼前的玉娃却是这般形状,第二辆手扶拖拉机要开了过去,阿衣古丽就立在公路当中啪啪啪连续拍着照片。驾驶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衣衫破烂,好象是风吹烂的,也可能整个衣衫很快就在风里一片一片地飞尽;尽管是夏天,他头上还是戴了一顶挡风的帽子,帽子的一个扇儿已经没有了,一个扇儿随着颠簸上下欢乐地跳。他的脸是黑红色的,像食品店煮熟了的又涂抹了酱的猪头肉。当发现阿衣古丽正对着他照相,他怔了一下,拖拉机差点熄火,虽还在驾驶着,速度明显减缓,如蹒跚的老太太。军武和司机围近去看,在高高的杂物之上,四个年轻人腿叉腿身贴身地围住了一圈,全都袖着手;全都是酱猪肉的脸,而且似乎被日晒和风寒爆裂;恐怕是数月未洗过脸和头了,头发遮住了耳朵,形成肮脏的绵羊尾巴状。他们对军武和司机的靠近和拍照,惊恐不已,浑身僵硬,那系着绳儿拴在腰带上的搪瓷碗叮叮*磕打着身边的木架。阿衣古丽对他们打了个招呼,她的招呼他们没有响应,拖拉机继续向前开,前后的拖拉机也重新发动马达。阿衣古丽一边拍摄一边对军武和她的司机哥哥嚷道:太好了,太精彩了,冲洗出来绝对漂亮!军武看着拖拉机上的人,他们对阿衣古丽的拍摄没有提出抗议,但脸上、眼神里没有了惊恐,却充满了一种自卑和羞涩气,想避无法避,就那么像被人脱光了示众似的难受和尴尬。军武心痛起来,想起自己毕业回乡下当农民的情景:那时的红卫兵没有了文革时的威风,回到村里他沦为接受再教育的对象,每日下地与农民一起劳作,有一次黑水汗流地来到地头上休息,瞧见已经参加了工作的兰英,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骑了自行车到田间检查工作,他连忙趴在一堆庄稼后面,不敢让她看见。想到这儿,他觉得下等公民的日子太苦了,立即摇手示意阿衣古丽不要拍摄了,拍摄这些镜头有什么精彩的呢,难道看着同我们一样生命的却活得贫困的人而去好奇地观赏吗?
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远了,戈壁滩上天是高的,路是直的,能清楚地看出人们生活的地球是那样的圆,而且天地有了边缘,拖拉机终于走到了最边处,突然地消失——军武感觉到那边缘如崖一样陡峭,拖拉机和人咕咚全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