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甫虽然是生产队会计,他家住宅样子很是凄凉:房顶的圆木条颜色发黑而向前凸出了,烟囱坍塌了,屋角有点霉烂,而且歪斜了,灰蓝色的小窗在蓬松而低垂的屋顶下面显得异常萎靡,好像某些老妇人的眼睛。他带军武弟兄二人来到家门口,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军武却听见门里面有小孩子的声音:а,o,е!……大,小,多,少……
哈里甫又敲门。
就是刚才那个声音喊起来:进来,是谁?
他们走进一间空落落的、小小的前室里,通过开着的门,看见一个维吾尔男孩。他穿着油污的宽大灯笼裤,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抓了书本,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饼干,伸在自己的鼻子上面。
啊!衣霞古丽……哈里甫威严地喊了一声,快点儿,有客人来了。
“就来了,就来了,”一个维吾尔女人在隔壁房间里回答。
门慢慢地开了,军武看见一个年约二十岁的维吾尔女子,身材苗条而匀称,有一张浅黑色的脸、一对略显黄褐色的眼睛和一几条漆黑的辫子;又大又白的牙齿在丰满红润的嘴唇里面闪闪发光。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衫裙;戴着一个浅蓝色的披肩,紧靠喉头的地方用一只金别针扣住,这披肩把她的纤丽而壮健的手臂遮住了一半。她看到军武兄弟二人,带着村野女子的羞涩不安的态度向前跨了两步,站定了,低下了头。
“我来介绍,”哈里甫说,“说她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但是几乎同妻子一样。”
衣霞古丽微微地脸红了,忸怩不安地微笑一下。军武向她低低地点一个头。表示喜欢她的样子。那女人纤细的鹰鼻就张开了的半透明的鼻孔,扬起高高的眉毛,显示出维吾尔成*人的刚强的轮廓。军武看着她苍白而略微凹进的面颊,觉得她的全部相貌除了美丽,还表现出一种任性的热情和无所顾忌的勇敢。盘好的辫发底下有两排亮闪闪的短发在宽阔的颈子上一直生向下面——这大概就是维吾尔民族血统和力量的特征。
她走到窗子旁边,坐下了。军武不愿意增加她的困窘,就与三哥同哈里甫谈起话来。衣霞古丽微微转过头来,偷偷地、羞怯地、迅速地向军武瞅了两眼。她的眼光像蛇舌一般闪耀着。哈里甫坐到她身旁,在她耳朵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她又微笑了。她笑的时候微微皱着鼻子,翘起上嘴唇,使她脸上显出一种又像猫又像狮子的表情。……啊,你像是含羞草,军武心里想起了某部苏联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女子,就偷偷地看起了她那纤细柔软的身躯、凹进的胸部和生硬而敏捷的动作。
“喂,衣霞古丽,”哈里甫问,“应该拿点东西出来请请客人吧,啊?”
“我们有横(杏)子。”她回答。
“好,把横子拿来,顺便拿点烧酒来。喂,衣霞古丽,你听我说,”他在她背后叫起来,“把冬不拉也拿来。”
“要冬不拉做什么?我不唱歌。”
“为什么呢?”
“不愿意。”
“哎,朋友来了,我请求你!”哈里甫说完了这句话,不免有点狼狈的样子。
啊!
她走出去了,不久就拿了杏子和烧酒回来,仍旧坐在窗子旁边了。她的额上还看得出一条皱纹;两条眉毛有时挺起来,有时低下去……唔,军武想,她生气了,暴风雨要来了。哈里甫一声不响,勉强微笑着;哈里甫气喘吁吁的,面红耳赤,瞪着一双眼睛;军武心想走开吧。三哥却要他别着急,一会儿就会好的……衣霞古丽突然站起来,豁的一下把窗子打开,探出头去,怒气冲冲地喊一个过路的农妇:阿克西亚!那农妇吓了一跳,在窗户射出的灯光里想转过身来,岂知滑了一脚,拍哒一声沉重地跌倒在地上了。衣霞古丽仰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哈里甫也笑了,那个男孩高兴得尖叫起来。大家精神振奋了。就像是一个闪电,雷雨就过去了,……空气又澄清了。
过了半个钟头之后,哈里甫兴奋地弹奏起了冬不拉:几个人像小孩子一般跳起了舞。衣霞古丽和刚刚进来的那个农妇阿克西亚舞姿优美,又会*戏耍,哈里甫一边弹奏,一边贪婪地望着她。她脸色发白了,鼻孔张开,眼睛一会儿炯炯发光,一会儿又黯然失色。
维吾尔的村野女子们一旦玩得入迷了。就收拢不住。那个维吾尔男孩两条矮胖的腿在女人们后面蹒跚着,仿佛雄鸭追赶雌鸭一般。连邻居的姑娘小伙也从家里出来,先在门口站了一会看热闹,看看舞到酣处,突然跳着参加进来,又歌又唱舞蹈起来。衣霞古丽飞奔到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了一把六弦琴,从肩上卸下披肩,迅速地坐下来,抬起头,唱起维吾尔情歌来了。她的声音响亮而颤抖,好像一只有碎缝的玻璃铃;歌声一会儿昂奋起来,一会儿又沉静下去,……使人听了心中觉得又美妙,又恐怖。啊,燃烧吧,跳吧!……哈里甫拉着军武跳起了剧烈的动作。维吾尔男孩跺着脚,走着小步子。衣霞古丽全身扭动,仿佛火里的桦树皮一般;纤细的手指在六弦琴上敏捷地移动,浅黑色咽喉在双重的琥珀项链底下慢慢地一起一伏。有时她突然默不作声了,困惫地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