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以左佥都御史的身份赴山东治理黄河,他刚到任,只匆匆拜会了总督和巡抚,便带着属下来到黄河边,沿河察看灾情。河两岸已是一片泽国,多处河堤出现溃决,肆意的洪水翻滚着、怒吼着,如脱缰的野马冲向四野,靠近河堤的村落,已经片瓦不存,水面上到处可见人畜被水泡胀的尸体,树枝上爬满了黑压压的老鼠……
徐有贞心情沉重,他在黄河与运河交界处的张秋停了下来,决定就将府衙设在此处。
水患较小时,朝廷只拨付银两,由山东本地官员自行治理,只有像今年这般水灾闹大了,才会临时委派京官来,当地人称这样的京官叫“河督”,每次下派的京官不同,但是在河道治理衙门当差的总还是那些人。
张秋是个小地方,方县令见京里来了大官,不敢怠慢,寻了间大宅院作为徐有贞办公、居住之所,那宅子的主人在济南府经商,家人也在济南,很少回老宅来住,看门的几个老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好赶紧给主人送信,主人知道了,也只有苦笑作罢。
出济南后,徐有贞一路奔波,每日都是简单吃一点干粮而已,这到张秋的第一餐晚饭,也是他十几天来正而八经吃的第一餐饭。菜端上来时,徐有贞傻眼了,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知厨子做了些什么菜。他问方县令,方县令摇头道:“下官不知,这应该是专为‘河督’请的厨子做的,手艺精湛,下官哪里有口福吃过。”
坐在徐有贞身边的,还有工部两个所正,虽是工部的七品官,却是工部营缮所长期派驻在山东的,一个叫宗沅、一个叫温辅,宗沅指着其中一道菜道:“徐大人,这个菜是专门取黄河大鲤鱼的鱼唇做的,那鲤鱼非得要五斤以上的才行,否则鱼唇不够醇厚鲜美,大人请看,这鱼唇上还带着两只须呢。”
徐有贞问道:“除了鱼唇,那鱼其他部分呢。”
宗沅抚须道:“那么大的鱼,肉却极粗,只好扔了。”
温辅指着另一道菜道:“这个看着简单,只是一盘糖醋里脊,但这里脊肉可是取每头猪身上最精华的那一小点,不到拇指大小,要做成这一盘,只怕要杀上百头猪不只。”
宗沅又道:“还有这个,是取大鹅的鹅肝最尖处烧制的,入口即化,大人赶快趁热尝尝。”
徐有贞不动声色问道:“估计这也得上百只大鹅才能凑成一盘吧,那鹅剩下的部分呢,不会也扔了吧。”
宗沅道:“那倒不会,衙门里还有不少听差的呢,都拿回家去做卤鹅、烧鹅了。”
徐有贞转头问道:“方大人,贵县可真是富得流油啊。”
方县令忙道:“张秋年年闹灾,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里置得了这些个稀罕物,我倒是想给徐大人接风的,但苦于囊中羞涩,拿不出好东西款待徐大人,是宗大人说,不要下官操心的。”
正这时,又有一大盆鱼翅汤端了上来,徐有贞再也忍不住,他将那鱼翅汤猛地掀翻在地,拂袖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徐有贞才算弄清楚,原来,这修治理河道可大有文章。就山东一省来说,小灾之年,朝廷拨付的银子一般在十万两,大灾之年,银子可达百万两,但这些银子,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用在了河道工程上,其余的都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幕僚们吃、喝、玩掉了。而那三分之一的银子,到了承揽工程的商家手里,又有一半会被马上拿走,商家用来回家买房、置地,那么,河道和河堤修得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了。
徐有贞当然不会以此上奏朝廷,那样得罪的人就太多了,他找了机会,郑重对宗沅、温辅道:“在朝中,大臣们都不愿来此督营河道,看来那只是表面现象,这里头的油水可是不小啊。二位大人,不管以前怎样,现在,我徐有贞只是想为民做点实事,修一段保家为民的河道出来,二位都是饱学之士,又有河工经验,愿随我徐有贞吃苦的,我欢迎,若是有其他想法,我也不勉强,我可以找人帮忙,请工部把二位派到别处去,河南、陕西都行,但是,这鱼唇、鹅肝、里脊我是下不了嘴的,一顿饭钱,就够修百丈河堤,清一里河道了。”
宗沅面有愧色道:“不瞒徐大人说,卑职从工部下派至此十三载,大大小小的‘河督’也侍候了不下八位,竟无一人像大人这般。工部排在六部之末,可经手用出的银子确是其他各部比不了的,太祖为防官员贪腐,定下了严格的审查和惩治制度,尤其是这河督的工款,察得很严,真金白银不大可能落到官吏们手中,而一旦哪年水发大了,冲坏了堤坝,朝廷还要治追查治罪,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买卖,那些朝里的大臣们自然是能躲就躲。”
徐有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温辅接着道:“有那不幸被派下来的朝中官员,心里每日祈求的就是这雨下得小点,那堤坝千万要牢靠,另外呢,就寻思着吃点好的,玩点新鲜的,就算是出了事被免官,也不枉活这一场,而这吃穿用度,甚至是请戏子唱大戏的钱,都能计到工款用度中去,反正只要不伸手拿银子,下面来查账的人是不会管的。前几任的‘河督’,一场水治下来,那鱼翅、燕窝能吃上几百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