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理解不谙世事却又多愁善感的吴桐,当初只是一个小女生的吴桐,如何被一个成熟的、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所吸引,也能理解她不管是迫于生活的压力还是别的原因选择了与他在一起三年,这些东方岩都能尽力去理解清楚,他只是突然间很难确信自己。自己的感觉、对人事物的感受、对未来的看见。他一下子失明了。
与此同时,他在自己的工作上也发现了人性丑陋的面目。他想努力坚持的那些东西似乎全都不适用了。他在单位被竞争对手排挤,被打小报告,被安排琐碎的不属于他的工作范围内的工作。他看到年过五十的中高层把溜须拍马发挥得出神入化、淋漓尽致;看到没有钱和好处作为敲门砖,一切工作都将很难进行;看到大单的生意谈成的过程中女人的不可或缺的作用;看到互相倾轧、挤兑时表面上的笑容与背地里的暗箭。他每天都很撕扯。他的这份工作本来就很容易被人误认为“骗子”。他觉得自己总是游离在并不纯洁和无比高尚的种种瞬间,成为曾经唾弃和鄙夷的那种生命。有时候快乐而完美无瑕,有时候却是失落和丑陋不堪,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是。生命和生活肮脏、杂乱,充满谎言、欺骗和背叛,这种一锅粥的感觉让他很沮丧。
以前东方岩就从来没有好好上过课,但课本他还是看的。所以凭借那些课本上的原理,他对付工作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份工作的价值和意义。也许他这样普通人的存在就是突出像他老板那样的人的优秀吧。他发现的工作都差不多。重复、交流、宴请、逢迎、重复、交流……他曾向吴桐表达过类似悲观的想法。吴桐是一个奇特的女孩,她自己虽说很容易被外界和环境所影响,像一株敏感的含羞草,但是她也是一个在爱中可以化一切为力量的女子。
“岩,其实我觉得以你的才能,不必非做这份工作不可的。”吴桐的眼神坚定不移。“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工作,除了物理化学数学,法律,法语德语这样的外语,其他的你都可以做。”东方岩笑了。“你看,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当二胡老师嘛!你不是一直想重新拉二胡吗?”
“我的天!谁家孩子那么倒霉,要被我教了!”东方岩不忘自嘲。
“瞎说啥呢!你可以的。你以为外面那些到处都是的辅导班里的老师多么牛吗?他们都是靠忽悠,会拉两下、识个歌谱就行了。我敢说,他们的实力还没你好呢!”
“谢谢你盲目的信任!”
“我是说认真的!没开玩笑。”
“那你们单位还招男劳力不?”东方岩做举重状。吴桐被他逗得乐了。
“招招招,我们单位就缺男的,全是女的。跟过多的女人在一起工作真的是很麻烦的。超级想死。”
“女人真的很麻烦吗?我不觉得呀!”他调皮地说。
“那是自然。你运气太好!碰到了一个一点都不麻烦的汉子般的女人!”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其实我也不看好你现在的工作。也许我跟你一样保守。”东方岩喜欢吴桐的某些看似自相矛盾的性格。她在很多事物的看法上其实并不是固定的成熟的。比如对于金钱。当初她跟那个上司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对金钱是有所求的,可是她从来没问过东方岩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也没有要他负担过她的开销。她的房子是自己租的一个小开间。他们去逛街,东方岩给她买了一顶帽子,她下次就一定会给他买一件大衣。他每次买了菜和水果来她家做饭,她就会在冰箱里准备好他爱吃的牛肉。她知道西北人吃不惯猪肉。她不赞成他这个“投资经理”的头衔,也没有问过他是否打算或者有能力在北京买房子。东方岩和她讨论过他们的未来。吴桐似乎去哪都行,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就算放弃自己“体面”的工作,跟着他回兰州,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哪怕是回他们老家的山头,给她系上围裙和头巾她跟他一起给花授粉,她也愿意。她甚至还十分向往大西北的空旷苍凉,她也蛮鼓励东方岩回到老家,不甘心就这样把故土丢掉。如果能够在西北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觉得他们就算是回到了田园时代——那个中国式文人都会做的梦。
原来他们曾经海誓山盟,要把自己的未来全部托付给对方。
吴桐说的“保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觉得东方岩做什么都比做这份工作强。东方岩从来没有如此犹豫过。他认真审视自己性格的转变,感到脊背发凉。
整晚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东方岩的脸色不是很好。他和东方鹤一起去乘地铁。她今天又要去老师家学古琴。
“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睡好啊?”敏锐的东方鹤看着他眼下的深色区域说道。
“嗯,有点没睡好。”
“有什么烦心事吗?”
“小丫头,谢谢你的关心。哥没事啊。”其实东方岩很想跟妹妹谈谈。但是他不知从何说起。无话可说也许是因为有太多的话想说了吧。沉默了几秒钟,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开口:“你那个古琴老师,怎么称呼啊?”其实他想问的是妹妹对于古琴是否真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