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大监随侍旁侧,一路上面色都不怎么好看,他三番五次劝谏皇上好生修养龙体,莫要去劳什子的庆功宴,有安珏在便可。劼褚没听他说的话,还颇嫌弃他唠叨,令他闭了嘴。遂在后半程的路上,魏西与劼褚各占马车的一角,谁也没说话,十足的安静。
从杰城到桐城的一路,北方风烈,吹不散十里浓郁的血气。
文人墨客误入,总少不得抒怀,缓解上涌血气,魏西神情飘忽,目光望向时隐时现的天光,深寒不若初春凉,他不是雅致的人,也不喜情绪大起大落,遂入眼的还就是一片土坡罢了,无甚特别。
桐城距离并不算远,这座城不大也不特别,却总是满布创伤,或许仅仅只是地域,遂成了边缘,连带这里的人也一样。
城门遍布战火特有的痕迹,有些痕迹即便的是最好的工匠也难再修复,唯有时间,将这些变为历史的遗迹。
皇帝的仪仗队尚在一里地外,桐城便爆发出不输战场上的呼喝声,瞧这样子也是被压榨完了最后的耐心,不好好放松庆贺一番,难平大好男儿身上的血气。
劼褚终于正儿八经像个皇帝样,威严的气势恢弘,一人便能震慑天下,嘴角时刻带着鼓励欣慰的假笑,笑的一众士兵心神荡漾,终于到了下车的地方,劼褚面颊僵硬的对魏西道:“我怎么觉得我就是个卖笑的?”
魏西撇撇嘴,无声的认同。
便是连在车旁装模作样的安珏,瞧着他的表情也不甚对劲。
一片山呼万岁中,劼褚登高,正正声色,一套说过无数次的套话沿用,他觉得这是当皇帝的传统,遂不必再去动脑想,毕竟是无数皇帝的经验之谈,必然是最能煽动人心的说法。
虽说是这般,对待桐城的感情到底不一样,待酒盏搁置,已是一片热闹非凡,朝阳与月辉映,寒风共春日同生。
团团围坐又无分界限,不晓得哪一位起头,伴着北方浓烈的酒香吟上了《将进酒》,醺醺然,起无限意境,“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很快,人群中有人接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吟毕,轻抚额前散发,面容悲怆,引来一片嬉笑嘲弄。
劼褚与安珏轻碰酒杯,仰头而下,魏西在一旁挑眉,轻抚额,他已然微醺,西北的酒,两碗就是他的极限,魏西蹙眉问安珏:“他们知道这诗文是何意?”
安珏抹去唇边酒痕,爽朗大笑后,指着立在人群中的青年,扬声大喝道:“臭小子,魏大人问你呢,知道自己念的是个甚么?”
青年抚额,骚气一番后道:“回大人,小的就是个大老粗,自然不知道。”顿时哄堂大笑,他抿抿唇,贼兮兮的瞧着一众人,“但也无妨,他们也不知道,这里除了您几位,——全是大老粗!”
“哈哈哈。”
士兵果然好相处,几杯酒下肚,什么拘束规矩早早抛向脑后,连带着劼褚也扯开嘴角大笑出声,不顾皇帝威仪的道:“朕也来风雅一把。”接口而出,“将进酒,被摸听。与君歌一曲君为朕倾耳听。”
皇上起头,兴致更难刹住脚,三三两两的醉鬼,嘴里喃喃呢呢的哼唧。
劼褚歪头打量魏西,一身浅色长衫,自由而慵懒的墨发,火光照映下,乍起的横风中,他手背托腮,眼微闭,丝毫意纷飞的衣衫与墨发,如神祇,如谪仙,刹那呆怔住旁人。
劼褚魔怔般,不顾及一圈圈围着的众人,胸中难言强烈的撞击声,手伸在空中,想抓住又不敢碰触,只轻轻的抚摸他的衣衫后无力的垂下,压着自己的胸口,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一片醺黄中,他将头凑过去,见子檀口中张张合合,眉宇时而蹙起时而平展,再凑近些,才分辨出,是一句“但愿长醉不复醒。”
竟是诗句,劼褚轻笑,灌下一盏浓厚的辛辣,将酒盏搁下,口中重复着“但愿长醉不复醒”,远处安珏端着酒不要脸的凑在柳廷一与慕少陵一处,他嗤笑一声,抬头望繁星散落,天地宽广,吹散无数闲云,胸腔的愉悦,笑着笑着,变为钝痛。
竟然是这般心思,他的魏西原来只当这是一场梦,酒后发热的身体渐渐从内到外的冰凉,他微微蜷起手指,片刻后,叹息一声,令卓大监将魏西扶回屋内,独自一人,揪起安珏,安珏抬头若有所思的瞧着劼褚的面容,转身抱着两大坛酒,扔一坛进他明黄的怀抱中,劼褚毫不犹豫的让酒坛从怀中滑落,砸在地面上,洒出飘香十里。
四周倏然安静的只闻风声,片刻阵阵抽气声响起,安珏瞪着两个浑圆的眼珠,劼褚撇撇嘴道:“朕有伤在身,抱不了。”
安珏打量他另一只完好的手臂,再看周围无数双眼睛,哼哼两声,自觉拎起两大坛酒,跟着劼褚离开。
两人一路步行至一处高坡,万物沉寂,不见生机,又隐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登高乘风,观天地,劼褚半分皇帝的样子也无,席地而坐,一手提起酒坛,灌下。
安珏自始至终都未看他一眼,也不等劼褚开口,自顾自喝一口,说一口,从来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