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落,太上皇之前还说那老小儿无礼,这会子自己竟也张口就骂了句“混账!”
大掌狠狠一拍矮桌,连那桌上精心打理的盆栽也顾不得了,可见怒气之盛!
蓦地转头,目子一凌,威势赫赫,教人不敢逼视,冲戴权喝问道:“苏晏呢?”不及戴权答话,已然冷笑一声,“朕让他执掌东厂,监察百官,他就是这么监察的?”
戴权张张口,自己都替苏晏感到冤枉,有心为苏晏辩驳一二,你说天下这么大,山高皇帝远,小苏哪怕累死,也监察不过来啊!但这话他不能说,只能装傻充愣,垂首不敢答话,不可察觉地挪了两步,暗自扯了扯能说话人的袖子。
哪里知道木莲还记着苏晏饿他呢!帮他说话?呵呵。
木莲拂袖挥开戴权的手,佯装不知,默默端起茶碗,一口一口品起茶来。
戴权心中一急,暗自瞪了木莲一眼,想了想,在太上皇看不见桌下死角处,手指晃动,虚空写了几笔,连起来构成一个“女”字,一笔不多,一笔不少。
木莲得见,凤目半眯,心道:好哇!太监们果然都是一伙儿的!
只好放下茶碗,向怒意正盛的太上皇劝道:“其实贫道倒给那老者出了个主意儿,只可惜他不干。”
太上皇听木莲如此一说,不免一愣,问道:“什么主意儿?”
木莲笑道:“贫道提议哪怕世间官官相护,总有例外,大不了还可以告御状不是?”
太上皇闻言,果目子一亮,略下巴微昂,显出几分骄傲来,但细想之下,越发奇怪,向木莲问道:“对呀!还可以上京告御状,朕处置那些蛀虫还来不及呢!还能护着不成?这老儿怎不干?”
木莲叹息一声,说道:“他怕引火烧身,所以打算就此不管了。贫道一路所见,一路所闻,世人大多同这老者一般,坐以待毙、隔岸观火;要么便如那财主、捕头、县令、府衙一般连结成网,颠倒黑白。贫道又不记得自己是谁,到了长安,闻听林伯、林嫂子说女儿在她外祖母身边,想来国公府邸,至少能保证她衣食无忧。而贫道生同蜉蝣,许朝生暮就死,说不得哪一日贫道不明不白的死了,下至九幽,还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是以......”自嘲似得笑了笑,“太上皇您要笑就笑吧,贫道私心以为还是躲在山林子里好些。说实话,贫道......被这世间吓到了。”
然而,此时此刻,太上皇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想自从他父去前,他尚且指天发誓地让他放心,日后定会替他照顾他们林家孤儿寡母周全。昔年本念他们一对孤儿寡母不容易,有意接来长安好就近照顾,但他母亦出自世代书香之族,最是规矩守礼,婉拒推说“帝都繁华,小儿年幼未辩是非,易受影响,恐他便没了读书上进的心思”,言辞、意志坚定,知她一介带着孤儿的寡妇,怕是忧虑由此会惹出一起子人不靠谱的闲话来,方才罢了。此后他几次南下,期间必去苏州一趟,特意探望他们孤儿寡母,看看他家缺什么不缺?抑或遭人欺负没有?
由此,太上皇勉勉强强也算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知他性子,从顽劣跳脱到年岁见长的沉稳儒雅,仿佛灵均再世。
说来也怪,他们林家人生来就带了股子傲气,不服输。看看别的世家,生于锦绣便多出纨绔,惟有林家,五代列侯,他家不锦绣谁称得上锦绣?但古怪的是他家代代皆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可他们的大敌是谁?
便是现今,连太上皇都一头雾水,你要说他们怕林家落败,可代代帝王皆重用林家,怎可能担忧落败?要说林家人看得长远,但这也太长远了吧?
真要说的话,倒似在与天斗一般!
要换作以往,眼前的林小子说他被吓到了,太上皇多半觉着他又在算计谁,或故意逗自己开心。
但现下,知晓他前事皆忘,形同稚子,遥遥千里路,孤身一人走来,他不知自己是谁?毋庸置疑,听木莲讲述,惹得太上皇又怜又悔,唏嘘长叹不已,拉住木莲的手放到掌心,接连保证道:“傻小子,怕什么?朕在一日定然护你一日,谁也别想害你了去!”
木莲垂首,低低道:“贫道当不起。”
太上皇笑了,“什么当不起?朕那几个糟心儿子,哪怕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阿海。还是跟以前一样就好,还贫道呢?”
“草民.......”
“嗯?”
忆起太上皇那句“跟以前一样”,木莲光是想一想就觉满心疲惫,还是只得硬着头皮,改口道:“......臣,多谢太上皇厚爱。”
太上皇听木莲改变自称,方才乐意了,此时确定阿海没死,心内悬着的一块大石也算是四平八稳的落下。
安心拿起剪子,一面修整盆景枝叶,一面内心琢磨给他在皇帝那里谋了个什么职位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