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洄霄歪靠在栏杆上,这会儿功夫,那辆马车到了对岸,转入眉黛胡同……却不见停。
胡同口彩楼里丢出个男孩,八岁左右,衣服满是补丁,事发突然,马夫来不及勒缰,马匹在将要撞上男孩之时四蹄顿抬,昂首嘶鸣,楼里又出来个约莫十五岁的女孩子,抱着那男孩子躲到了一边……似乎是一对姐弟。
闹剧吸引了一堆人聚集,马车上的贵人似乎也受了惊吓,先是两个劲衣护卫跳下马车,按着腰间直刀,接着一个穿靛蓝色贴里白脸无髯的人下了马车走向那对姐弟弯腰询问……
霍洄霄把玩着手中玉茶盏,微眯眼,卢巍见他心思不在此间,陪笑道:“世子爷瞧什么呢?这么有趣。”
对岸姐姐抱着弟弟警惕地看着来人,白面人问了两句回到马车前,隔着帘子拱手回话……
玉盏一歪,半盏茶倾进阏河,霍洄霄答非所问:“郢都真是卧虎藏龙呐……”
对岸马车帘挑开一掌宽的缝隙,车上人并不下来,只见抵住帘帐的手指修长洁白,玉色袖幅,外罩雪白狐裘大氅,脸隐在阴影里瞧不真切……一绺乌鸦鸦的发丝顺着狐裘垂落。
车上人看了一眼,吩咐了句什么,白面人走上去从腰间解下一包银子给了姐弟俩,而马车帘再未挑开过……
霍洄霄微微失落,话锋一转,嗤了声:“冤大头也不少。”
这两句话让卢巍摸不着头脑,酒菜轮换几回,另两个明显喝高了,当着霍洄霄的面搂着小唱吃“皮杯”,气氛到了,卢巍使了个眼神,那个布菜的男孩子换了个荷叶盏,斟了一杯酒,端给霍洄霄:
“时楼的‘万山雪’,用冬日峭壁白梅花蕊上的雪水酿成,取‘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意,去年拢共就得这么一坛……世子爷,您赏脸尝尝。”
霍洄霄才看他。这个男孩子玉簪挑发,着白衫腰系宫绦挂玉佩……倒像个国子监的学生。
霍洄霄不懂他念的诗,这会儿心情还成,将荷叶盏接了过来喝了:“不错。”
男孩子又斟了一盏,他也喝了。
卢巍当世子爷对这款含蓄的感兴趣,给男孩子使了个眼色……男孩子坐回了霍洄霄身边,斟了盏酒,双唇轻衔着盏沿,凑到霍洄霄跟前,目光如丝。
霍洄霄垂眸盯着男孩子,未动。卢巍低声道:
“世子爷久居北境,大概不知道郢都吃酒的风俗,不如试试看与北境有何不同。”
凑近了看,男孩子生得很白,不擦脂粉,垂眼时眼尾上飞,鼻尖缀着一颗小痣,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直往鼻腔里窜。
有一瞬霍洄霄觉得男孩子和那夜之人很像,此刻却兴致全无。俗气的粉香,凑近了看粗糙的面颊……像在哪儿?
霍洄霄蓦地烦躁。
男孩子胆子大了些,双臂勾着霍洄霄脖颈想凑近……面前人这时却单手按了下太阳穴,双箸投在碗碟内“锵”地借势一偏头,将他挡开。
酒盏一倾,半盏酒撒在了霍洄霄衣襟上。男孩子吓坏了,席间一片阒静,几双眼都瞅着霍洄霄。
卢巍不晓得他又发哪门子疯,咬着后牙槽陪笑道:“下人不懂规矩毛手毛脚,世子爷别跟他们动性子……”
霍洄霄挑了下眉,侧头含笑:“我当你找我来是说正事呢,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卢大公子不会真是找我来喝酒吃菜听曲儿的吧?”
卢巍脸色一僵,霍洄霄已经偏头看楼下去了。
日上正空,阏河浮光跃金,对岸那白面人已上了马车,织金的锦帘落下,玉珠碰撞,泠然有声,一只麻雀落在车顶,抖了抖翅膀,悠然自得。
卢巍蓦地高笑几声,挥手叫宥酒的小唱退下:“世子爷果真爽快,卢某今日确实有件事要与世子爷商讨……”
八大胡同车马动,麻雀扑棱起飞冲过霍洄霄眼底,河风带起马车帘幅,车内人乌鸦鸦的长发缠结,抬手抚开,双眉轻蹙,眼眸微抬,正与河对岸楼上霍洄霄相对——
那双眼上飞,眼睫浓密半垂,有种水雾迷蒙的媚……再往下,霍洄霄隐约瞧见他下巴半寸处,有一条浅淡的几乎瞧不出来的伤痕。
比起匕首与刀剑,更像是树枝划破的。
这刻,全身血液涌上天灵盖,他脑中轰然一声……是他?!
却又觉得不像,车内人更为瘦削,满面病态,霍洄霄恍惚一瞬,再抬眼想细看,马车已然不知所踪。
卢巍半晌没得到答复,摸不准他的意思,斟了盏酒,继续往下说:“这事说起来也不大,只需世子爷一点头便成了。”
他将那盏酒推过霍洄霄眼底下:“家父兼任户部尚书,这也快到了年底各部综算汇帐的时候,关起门来咱们兄弟都是一家人,我便给世子爷透个底……”
“朝廷拨给北境来年的军饷有这个数。”卢巍一只手比划了三根手指,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