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笑了一阵。
霍洄霄长腿顺着三级台阶搁在空酒坛上,望着天穹,“阿耶他……北境一切都还好吗?”
“世子爷放心,”谢三将酒坛放下,抹了下嘴,敛笑道,
“王爷已将那叛国之人抓了,审了三日,那贼人骨头软,还未用刑便都吐了个干净……”
夜风又轻又冷,吹过树梢,隔得远处,几声野猫嚎叫凄厉,谢三不禁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可幕后之人行事十分谨慎,那软脚虾只是拿银子办事,并不知其身份,不过王爷叫我捎个字儿给您,”
霍洄霄双眼微眯,“什么字?”
谢三并未直言,手指沾了坛口一点酒,在青石地面上写下一个字——“卢”。
薄薄的一点酒液,随着他写,很快□□冷的石板吸收,他写完,字也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谢三道:“十二月寒潮降临,仙抚关外那群蛮子怕是不会安分,又出了内贼这档子事,王爷已写好奏疏请罪,年底就不回京了,他说您自小主意大,却到底还是嫩了点儿,有些亏您得吃,有些栽您得认,至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至于今上,王爷叫您自个儿拿主意就是,他管不得,只是要记得你是半个胡羝人,同时也流着霍家的血脉,别叫阊阖风吹软了骨头,忘了母族信仰与霍家的责任,更要晓得圣上与您的身份……有些事情你选了就是选了,没有再来一回的道理。”
霍洄霄垂着眼,一时间没有说话。
北境王府手握重兵,阿耶到底在文官武官之间混了这么些年,能查出伊迪哈幕后主使是卢家不足为奇,只是霍洄霄没想到阿耶连这些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怔了怔,他抓着坛口仰头灌了一气,几滴酒水沾湿衣襟……冷酒滑落喉管,辛辣灼烧肺腑,才觉着畅快了。
“看来今年这个团圆饭是吃不成了。”霍洄霄放下酒坛,浅眸深不见底。
谢三冷哼了声,“属下说句晦气话,若挐羯蛮子真不安分,最多翻过这个年,只需王爷他一道折子,任凭他沈皇室如何不肯,届时还是得恭恭敬敬将您送到拜将台上去!”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
先皇陛下在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的霍戎昶,时逾几十载,英雄老矣,美人迟暮,此时边关异动,告老也好,舐犊情深也罢,只消一道折子,今上怎么将世子爷请进郢都的,就得怎么将他原封不动地请出去。
霍洄霄没有说话,笑了笑,抓着酒坛跟谢三碰杯,浅眸越过飞檐,也不知投向哪儿。
谢三从那双眼中瞧出点惆怅意味来。
“世子爷有心事?”扫了眼阶下几个空酒坛,他状似不经意道。
霍洄霄是谢三看着长大的,他从少年长成中年,霍洄霄从顽劣孩童长成汉子。
谢三眼中,霍洄霄自小到大从未变过,一样的恣意,一样的不羁,好似一把无鞘的利刃,这世间无他不可断之物,无可束缚他之物。
少年意气,无畏无惧。
谢三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惆怅,更不会像现下这般借酒消愁……
霍洄霄不置可否,兀自饮了一气,扫了眼谢三身上厚实的夹棉短衫,目光落到袖口收紧处,粗劣针脚绣的一点卷草花纹,笑了笑,
“这针线,是嫂子新做的?”
“唉,是,”谢三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张黝黑的脸臊得通红,显得更黑了,
“世子爷见笑,她成日就喜欢做这些给我,分明做得不好看,针脚也粗糙,却总爱做,我不穿她便要跟我闹脾气,也是实在没法……”他爱惜地抚摸着袖口,
“不擅女红倒也怪不得她,从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岳父母宠得眼珠子似的,舍不得吃一点苦,最后却跟了我这么个粗人,成日提心吊胆,柴米油盐地操心,委屈她了。”
两人坐着,闲话家常,霍洄霄听他讲,边喝酒。
谢三与他碰杯,将话头扯回来,玩笑道:“世子爷也老大不小了,倒是从未见你对哪家姑娘多瞧一眼……”除了刚进郢都那会儿掘地三尺地找个小倌,谢三还真未见过这位对谁上过心。
那小倌到底也不是他喜欢,是为了牵制今上。
霍洄霄笑意不改,嘴唇张了张,“三哥既然……”
谢三已有些微醺了,一张黝黑泛红的脸上满是甜腻笑意,像是仍旧沉浸在往日的美好中……霍洄霄顿住了。
他本想说,那样的金枝玉叶,若心悦于他,定是捧在掌心里怕摔了,捂在怀中怕化了,要养在锦绣丛中才好。
那样的山巅雪,天穹月。
怎么舍得他受一丝苦,怎么舍得他沾上一点污迹。
为什么不放手,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占有欲,卑劣肮脏的欲望,将他从天上扯下来,坠落泥地里……
就如他,与沈弱流。
二十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