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教好他们的,大王,请给我一个机会——大王!!!”
“这个孟琅。”朝中有人低声叹息,厌恶地嘀咕道,“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吗?”
孟琅被关在了宫门外。他手握重兵,他位至将军,可他被关在了宫门外。他望不了自己被拖出去时群臣驳杂的面容,有同情,有嫌恶,有讥讽,有哂笑,有怜悯,好似在看一个傻子。
孟琅知道自己在犯傻,不仅是犯傻,他简直是在找死:他竟敢公然违抗大王的命令!他犯了大忌,要是以往,他绝不会这样失礼,这样莽撞。可现在他顾不得那样多了——两千士兵啊!岳安民留下来两千士兵,个个是以一敌十的好汉。杀了这两千士兵,无异于自断臂膀!
那两千士兵没有人真心要造反,散播流言的不是他人,煽动众怒的不是他们,是那些跟野军交好的身份低微的官兵!是那些怨恨他,怨恨贵族的平民士兵!
即使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们的确过得不好啊:他们的军俸是贵族士兵的十分之一,他们穿的是麻布,吃的是糟糠,照惯例,贵贱有别,他们就不能跟贵族士兵吃一样用一样的东西。
杀了岳安民的兵没法解决问题,怨恨不会消解,不公仍然存在,而恐惧将立刻滋长,不和将即刻飞出城墙,传到长明的耳中。假如这时长明发起进攻
孟琅不敢设想。
他贪心。他想留住这两千士兵,还想留住那些寒兵伧汉,他甚至还想消弭野兵官兵寒兵贵兵之间的不和,妄图把他们拧成一股绳。他忘了,哪怕是一股绳也会被水冲散,更何况这些人原本就不是一股绳。
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这场暴乱的损害降到最低,却忘了决定权根本不在他。从他惹怒八王子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努力便注定失败。当他四处碰壁之后,御史大夫语重心长地对孟琅说:“孟将军,不要再做徒劳无用的事情了。你知道,许多人早就看那些野兵不顺眼,如今他们犯下滔天大罪,哪能翻身?”
“可那是好兵啊!”孟琅激动地叫道,“闻大人,他们不曾想过叛乱,如果我们对他们一视同仁,如果我们与他们同吃同住”
“难道你之前不是这样做的吗?”御史大夫沉着脸说,“结果呢?这可能吗?”
孟琅噎住了。他愣愣地望着御史大夫,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丞相岳度时。他的眼睛一点点暗淡下去,一个哭似的笑露了出来。他捂着脸,低声道:“您,您也想杀了他们”
“这群家伙只认岳安民一个主。你看到了,为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他们能围攻你的将军府。就算你收岳长空为义子,也没法控制住他们。”
“那么,就这样全部杀掉吗?”孟琅喃喃地说,“我们不去打长明,反把刀对准自己人?”
“他们,也算自己人吗?孟将军,杀鸡儆猴,城里决不能再有第二次暴乱!”
行刑当日,孟琅见到了岳安民的那些兵,曾几何时,他跟他们喝酒,谈笑,猜拳,好似兄弟。现在,他们全部对他怒目而视。
“冤枉,我们冤枉哪!”
“暴君!昏君!”
“凭什么杀我们!我们杀了那么多长明人!”
“将军啊,看看你的兵是什么下场!您白白战死啦!”
但最使孟琅震动的是那个老兵。他瘦骨嶙峋,双目暴突,不住地朝孟琅怒吼。孟琅震惊地望着他,因为,即使这张面孔苍老了,扭曲了,他还是认出了他。
这是那个还鞋的兵。是那个跟着他去仁关的兵。是那个对他流下了感激的泪的兵。是啊,是他,怎么会是他!如此恨他的,怎么会是他!
“你个伪君子!你们全都是虚伪小人!”那人嘶吼着,“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啊啊,儿啊,娘啊!”
“行刑!”御史大夫喊道。几乎同时,孟琅扭过头。他听到一声惨叫,无数声惨叫,还有咒骂,他脖子僵硬,血腥味随着热风飘来,苍蝇蚊子恶心的嗡嗡声盘旋。自始至终,孟琅都没有扭过头。
他回到家,岳长空扑过来,哭叫道:“义父,叔叔他们都死了吗?为什么啊,他们都是好人啊!”
对岳长空来说,那些野兵是陪他长大的亲人般的存在。孟琅抱着这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长空哭着,哭着,哭累了,哭睡了。孟琅把他抱到床上,离开了。
他手脚冰凉,脚步僵硬地走进院里的一间小屋,里面躺着一口棺材。
就在昨天,冬子死了。
这个忠实的汉子为了保护他,任自己的脊背被砍成裂开的龟甲。纵使孟琅找来最好的大夫,也无法挽留冬子注定消逝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这汉子仍在宽慰孟琅:“将军,您是好人,别,别自责”
谁能想到,偌大的丰州城,唯有这个乡野汉子安慰了孟琅。又有谁能想到,唯有他看透了孟琅满是疮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