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一片死寂。此时夜深人静,香客早已离开,道士也不会来这座停着死人的偏僻小屋。孟琅在棺材前站着,这口棺材对他来说是多么亲切,好像妹妹还在他身边似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孟瑗微笑,听到了孟瑗说话。
原来孟瑗活了下来,原来还有人活了下来。孟琅慢慢地坐下来,靠着棺材,此刻,他心中百感交集。过了许久,他开始轻声说起这五十年的事,好似与故人叙旧,又好像是要哄妹妹入睡。说着说着,他又开始流泪。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当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时,孟琅觉得该走了。他出去时正碰见一个扫地的道士,那道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惊讶这么早就有人来。孟琅没有看他,径直出去了。
他又去了几个地方,乌池,丰州,都已面目全非。尤其是丰州,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五十年前的惨状了。城中人烟熙攘,城下百舸云集,孟琅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真觉如陌路。
他很想找到些五十年前的痕迹,可一切都变了,彻彻底底变了。不仅是物变了,人也变了。孩童在巷道间嬉戏,老人聚集在墙角,有小贩挑着竹筐响亮地叫卖:“卖——莲蓬——啰!又大又好,水溜溜的啰!”
孟琅忽然想到了那书生的话。他心酸地想,难道人们现在过得比五十年前更好吗?他径直走进丰州郡守的大门,衙卫立即拦下他。孟琅问他:“你告诉我,当今大王如何?算个明君吗?”
衙卫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粗声粗气地呵斥道:“你这疯子,大王自然是明君!这几十年来他从没涨过税,仓库中的粮食多得都快发霉了。这等人物不是你这贱民可以议论的,快滚!”
他粗鲁地推了一把孟琅,这一推就像一阵风,把孟琅刮出了好几步远。孟琅望着他,说:“你是丰州人吗?”
“你莫非真是个疯子?”衙卫警惕地盯着他。
孟琅继续问:“你不知道丰州五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你怎么能给长明的官员当衙卫呢?”
“五十年前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他娘真是个疯子!快滚,别扰了衙门清静!”衙卫挥舞着佩刀,装腔作势地朝前跑了几步,就像赶狗似的。
孟琅悲凉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他看到三两个躲在树荫下乘凉的老头,便走过去,对着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问:“老人家,您今年多少岁了?”
老人用一只干枯的手舒服地挠着肚子,半睁开眼嘿嘿笑道:“我八十三啦。”
“那么,”孟琅满怀期望地问,“您记得五十年前丰州城破的事吗?”
老人迷茫地望着他。突然,他手死死抓住孟琅,一双眼睛猛地逼近,就像两支射来的利箭。他嘶吼道:“你!是你!你为什么要降!因为你我全家人都死了!长明人把他们都杀了,那帮畜生——畜生!”
他认出了他!刹那间,孟琅感到一阵恐惧。就在这时,一个少年拽住老人,急声道:“爷爷,你又发疯了!大叔——”
他一扭头,刚刚被他爷爷抓住的那个人已经跑了。
孟琅落荒而逃。他大步大步跑着,老人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不断在他眼前闪现,如影子一般跟着他。他跑出了城,与此同时,带着通缉令的传令兵刚刚抵达郡守府。
孟琅失魂落魄地走在城外的小道上,他想,竟还有人记得他!可对那个老人来说他是献降的罪人啊!他说他全家人死了?全家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逃走之后丰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庄稼汉瞧见他,大惊,忙叫道:“喂!你往哪里走?那前头不能去!”
孟琅似乎没听见,依旧向前走着。庄稼汉只得跑过去,他一把抓住孟琅,生气地吼道:“你找死吗?那前头是万人坑!长明人当年扔死人的地方!”
孟琅身体颤动了一下,他转过头,脸色惨白地问那人:“你说什么坑?万人坑?”
“是啊,当年景懿君献降后,长明王在丰州大杀特杀,还在这祭了天!”庄稼汉恐吓道,“长明王把那些人的头颅都割了下来,垒成了一座塔——尸山血海啊!你还敢往那边走?你找死吗?”
孟琅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双腿一个趔趄,跪在地上。他眼前一片天昏地暗,灼热的阳光将大地照成一片刺目的白。他抓着干燥的泥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想救他们,他想救他们全部,全部啊!
约莫一个时辰后,孟琅又回了丰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兴许他只是想再看看这座饱经苦难的城。他看着脚下的土路,恍惚间觉得自己竟踩在血泊之中。
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孟琅吓得几乎拔剑,可拍他的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迷茫地望着那人,少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你刚刚被我爷爷吓着了吧?”
“什么?”
“我爷爷啊。”少年指指一个佝偻着腰,专心致志逗着条黄狗的老头。孟琅浑身一颤,那正是之前认出他的那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