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传来一句:“七爷醒了么。”
公事公办的语调,不禁让他想起三年前。
三年前,总管家突然将他叫回老宅,劈头撂下一句:“老宿要不行了。”
没有任何惋惜,就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陈述。
老宿,宿博明,比他先进沈家两年,起初曾带过他一段时间,算是“师傅”。
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少说话多做事。
主人家的事少打听,拿工资、奖金才是最要紧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牢记这句话,从一介打杂的普通佣人,努力升为了一房管事。
可教他这话的人,却没做到这一步。
“儿子死后,宿博明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事儿一件件忘光,什么都做不了,老陶,你去别馆接替他的工作。”
陶然原本在沈家另一处庄园任管家,老宅一句调令,分配去别馆。
在哪里工作不是工作?
他不觉得有什么差别,只是除了正常工作以外,还需要将小七爷的日常,定期汇报给老宅。
小七爷,以前在老宅见过几回,那时还养在未过世的老夫人膝下,是个很漂亮的小孩儿,眼睛生得极好,澄澈又干净。
老夫人养的那条小白狗,很喜欢围在他身边,欢快地摇尾巴,舔他手指。
按理说,这样又乖又漂亮的小孩,该受到很多人喜爱才对,但在沈家恰恰相反。
尽管对外称是老夫人所生,大家心里都门儿清,是个三儿生的。
他刚进沈家时就听佣人们议论过,小七爷生母其实是个还未满二十的大学生,是六爷同学,原来还曾与六爷相恋过,会跳舞,会弹琴,喜欢蔷薇花……
趁假期,六爷将她带回来见人,准备毕业就结婚,谁知那位女大学生,竟暗戳戳爬上了家主的床,还怀了孩子。
只是命不好,难产生下一个孱弱的男婴就死了,六爷为此气得剃度出家。
他不止一次地听三房夫人背地里啐:“跟他那个母亲一个样儿,都是狐狸精!”
这话,过了。
那时候,小七爷不到五岁,哪里能跟狐狸精扯上。
嫉妒,纯纯就是嫉妒。
不过这些都属于主人家的秘辛,与他没什么关系,有些话,听过就可以忘了。
再后来,老夫人因病过世。
没过多久,这位身份尴尬的小七爷就被送到别馆,走的时候,身边就一只行李箱,和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管家,宿博明。
听说还是宿博明主动要求的。
他很不理解,但尊重。
毕竟少说话多做事,拿工资、奖金最重要,其他人其他事,都跟他无关。
往后数年,纵使不刻意去打听,也能知道点别馆那边的事,多是小七爷又住院了之类的。
他不感兴趣,专心将手头的工作做好,赚钱买房,儿子长大了给他存老婆本,就这么简单。
但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去接替宿博明。
再见到人时,很震惊。
明明差不了几岁,宿博明却似八十老者,满头花白,坐在椅子上连人都认不得了。
不过小七爷说的话他还是会听。
当然也不是一直这样,往往三天里有半天是清醒的,知道他来接替工作,交给他一本工作笔记。
上面满满当当,事无巨细记着有关小七爷的一切。
哪怕是向来以认真著称的他,也不免咂舌。
不得不承认,宿博明比他细致多了。
更多的,却是烦躁。
这种烦躁在别馆佣人有事不找他,而去找宿博明时,达到顶峰。
他就像个无端闯入领地的外来者,小满怕他,佣人惧他……就连小七爷也对他多有防备。
而他们,更像是亲人。
天气好的时候,宿博明走不动路,小七爷还会不假人手,推着他到花园里晒太阳。
从二楼的管理室望出去,既羡慕又嫉妒。
好在这种感觉马上就能终止。
宿博明要死了,后期连床都下不了。
那天,许是下了很大的雨,闷热雨季,总叫人心里不是滋味儿。
忙完一天的工作后,他鬼使神差地晃去了宿博明的房间。
有人比他先到。
咔嚓一道闪电划过窗户,照亮那道身影。
是小七爷。
这么晚还来看宿博明,对他可真好。
正在心里酸着,屋内随着轰隆雷鸣响起笑声,一声比一声高,“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瘆人、苍凉,近乎刺耳。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法想象这会是从克己复礼,君子端方的小七爷口中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