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洎之将入相也,谋于偓,而偓告以不就,为人谋者如是,则自为之坚贞可知矣。苏捡欲引为相,而怒曰:“君柰何以此相污!”昭宗欲相之,则荐赵崇、王赞以自代。其时之宰相,皆汴、晋、邠、岐之私人,树以为内主者也。权虽倒持于逆藩,而唐室一即一离之机犹操于宰相,尸其位,则已入其彀中,而奸贪之小人趋入于阱中,犹见荣焉,此所谓死之机也。
偓惟坚持必不为相之节,抑知虽相而无救唐亡、祗以自危之理;且知虽不为相而可以尽忠,唯不为相而后可尽忠于主之势。故晋人不疑其党汴,汴人不疑其党岐,宦官不疑其附崔胤,胤不疑其附宦官。立于四虚无倚之地,以卫孤弱之天子而尽其所可为,疑忌浅,怨毒不生,虽茂贞且媿曰:“我实不知书生礼数。”而恶亦息矣。此其可生、可死、可抗群凶而终不蹈死之机者也。
无死之机,是以不死;履死之道,是以不辱。若偓者,其以处危亡之世,诚可以自靖焉矣。其告昭宗曰:“万国皆属耳目,不可以机数欺之,推诚直致,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其奉以立身也,亦此道也夫!
十二
宰相数易,则人皆可相,人皆可相,则人皆可为天子之渐也。宰相之于天子,廉陛相蹑者也,下廉夷而上陛亦陵。唐高宗用此术也,以轻于命相,故一妇人谈笑而灭其宗祀,替其冢嗣,裴炎、传游艺夷之,武三思、承嗣因而陵之,相因之势也。
高宗承全盛之宇,戴太宗之泽而不保其子,况昭宗当僖宗丧败之余,疆臣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
自龙纪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凡十九岁,而张、孔纬、刘崇望、崔昭纬、徐彦若、郑延昌、杜让能、韦昭度、崔胤、郑綮、李谿、陆希声、王搏、孙偓、陆扆、朱朴、崔远、裴贽、王薄、裴枢、卢光启、韦贻范、苏捡、独孤损、柳璨、张文蔚、杨涉,或起或废者二十七人,疆臣胁之,奄人制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权,固矣。
抑昭宗轻率无恒,任情以为喜怒,闻一言之得,而肝胆旋倾,幸一事之成,而营魂不定,乃至登进可惊可愕之人,为天下所姗笑,犹自矜特达之知,覆无余,而犹不知悔,其识闇而自用,以一往之情为爱憎,自取灭亡,固千古必然之偾轨也。
抑就诸人言之,人之乐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则荣利之足耳。当高宗之世,天下方宁,而宰相尊。名之所归,利之所擅,贸贸然群起而相淩夺以覬得,鄙夫之情类然,无足怪者。
自僖宗以来,天子屡披荆榛,两都鞠为茂草,国门之外,号令不行,虽有三台之号,曾无一席之安,计其恫喝涂人而招纳贿赂者,曾不足当李林甫、令狐绹之傔从,不安而危,不富而贫,其尊也,藩镇视之如衙官,其荣也,奄宦得加以呵詈,一旦有变,则天子以其颈血而谢人,或杀或族,或斥远方而毙于道路。
此诸人者,稍有识焉,何乐以身试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沥乎?故苏捡欲经营韩偓入相,而偓怒曰“以此相污”,诚哉!其污也。而一时风会所淫,如饮莨菪之酒,奔驰恐后,而莫之能止,前者殊死,后者弹冠,人之无良,亦至是哉!
呜呼!士贵有以自立耳。无以自立,而寄身于炎寒之世局,当塾教之始,则以利名为鹄矣;当宾兴之日,则以仕宦为津矣;一涉仕宦之涂,进而不知所终,退而无以自处,则紫阁黄扉,火城堂食,人拟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往古,后有来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颜,平旦鸡鸣,有不可自昧之恻隐羞恶,皆学所不及,心所不辨,耳闻之而但为声响,目见之而但为文章,漠不相关,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
呜呼!士若此,而犹不以宰相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食且侥于此日,其能戒心戢志如韩偓者,凡几人也?世乱君昏,正其逞志之日,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兴行,天下如狂,而国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是以先王敦廉耻、尚忠孝、后利先义,以养士于难进易退之中,诚虑周而道定也。
十三
昭宗为朱温所劫迁,流离道左,发闲使求救于李克用、王建、杨行密,是垂死之哀鸣,不择而发,惟足悲悼而已。夫三镇者,其可以抗朱温遏其篡弑之恶而责以君臣之大义者乎?使三镇犹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胜温也,则温亦不敢遽图凶逆;王行瑜、李茂贞、韩建之无成,温稔知之,故迟回而待之今日,则熟审彼己之形势,目中已无三镇,知唯予志而莫违矣。
克用而可抗温邪,岂一日忘温者?昭宗尝和解之而不听,而况有言之可执,卷甲疾趋,岂待闲诏之求援乎?克用于时方修城堑,保太原、泽、潞、邢、洺之不遑恤,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雒,明矣。
王建北倚剑阁,东扼瞿唐,乘人之所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