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默默地想着司马瑶英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不知她那单薄的肩膀上,究竟承受着多少死者的仇情。他直视着司马瑶英通红的眼睛,耳中所闻,是令他更加沉痛的心声。
“辰弟,自从淮水一别,我便不再怕死了,只想着哪天时候到了,便可以再见到父皇,再见到母后,再见到檀伯伯和你了。”
“可是自从益州归来,我又变得怕死了。赵大哥、张大哥、严大哥、唐大哥,当初我们五人击掌共誓,领军入蜀,最终却只有我一人单骑而返。原来我这条命,早已不再属于我。”
“你知道什么叫苟且偷生么?可即使是苟且偷生,我也誓报此仇!赵广大哥是保护我才牺牲的,我司马飞龙定也要让那裴方明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不,何止是裴方明,只要是与我为敌的宋贼,都要千刀万剐!”
“我好恨!以前有个裴方明,现在竟又出了个刘康祖!白水一役,五万皆亡!整整五万啊!那可是五万手足啊!”
“又是我的错!因为我的错,竟又害得五万同袍战死!我,我──”
司马瑶英说至激动之处,已是声嘶力竭。王辰大恸,一股逆血上涌,臂膀一张,正想要将司马瑶英拥抱入怀,身体却又在一瞬间僵化。
“英妹!你冷静一点!这不是你的错!”
只见一虎盔黑甲之人沉声一喝,先王辰一步,已将司马瑶英揽入怀中──正是北秦州刺史冯朗。
“为什么……为什么……”司马瑶英软倒在冯朗的怀里,凄冷冷,泪泠泠。
“……”王辰无言地目睹着二人,头脑一片空荡荡,从脚凉到了手心,胸口又一疼,仿佛万箭穿心。一股浓烈的不忍与伤情撕扯着他的意识,却偏偏无能为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恍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紧紧相拥,耳中不断回响着“要死同死”的决然,心口越来越疼,疼到再也不忍去看。
“为什么?为什么司马瑶英就是司马飞龙?为什么司马飞龙就是司马瑶英?上天啊,你究竟是何等残忍,竟让她背负如此沉重,却为何不让那无尽的罪孽都冲着我来?”
王辰深情涌动,无声的呐喊如铁钻钢钉,洞彻心扉。他恨不得立刻将司马瑶英抢抱入怀,带着她远离那无休止的仇恨与杀戮,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踏前哪怕一步。
乌黑的战甲冷冰冰的,隔绝着王辰的视线,竟显得异常刺眼;而那银亮的软甲不住地颤动,反显得无比黯淡。黑与白的交织,是命运的相连,是东晋公主与北燕皇子的两相知,仿佛早已注定,在同是国仇与家恨的旋涡中的惺惺相惜。
冯朗──燕昭成帝冯弘次子。八年前魏帝举兵伐燕,冯弘兵败,只好臣服北魏,不但献上女儿建平公主联姻,更密嘱冯朗举郡归降以便求和。直到四年前燕都龙城陷落,北燕终于彻底亡于北魏之手,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冯朗却官至平凉太守,为仇国北魏鞠躬尽瘁,这又是何等的可悲?
黑与白的身影依然相拥着,恍若风雨中同舟共济,亦如涸池中相濡以沫,逆着王辰眼角的余光,挤进了他早已朦胧的眼帘。王辰颤抖着踏前半步,又身不由己地退回两步。千言万语,终不及一揽入怀,可正是那“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他却已经无法再做出。
建康惊变,淮水凶险,猛山悟道,魏都扬名,七介山除恶,英雄会伤情,凉州血战突围,北地千里传讯……一幕幕往事从王辰的脑海中闪过,最后却只剩下一个疑问,在他的心头萦绕不绝:“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
北风依旧,朝阳逐渐隐于云霞之后,透射出火红的色彩,令人目眩。司马瑶英从迷蒙中陡然惊醒,推开冯朗,可哪里还能见得到王辰的影子?
“辰弟!”司马瑶英惊呼一声,却只看见失魂落魄的五千残兵渐行渐远,正木然地朝着天水的方向前进。
“他去前队了。”冯朗深深地望了司马瑶英一眼,迟疑了片刻,小声问道:“他真的不是柳云飞?”
司马瑶英迎上冯朗的目光,在那饱含挚情的深切期待之下,是藏不住的淡淡忧伤。她久久无言,终究还是避开了冯朗的目光,遥望着视线的尽头,喃喃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自始至终,都是我的辰弟啊!”
“……”冯朗的眼皮微微一跳,也将目光投向了北方,说道:“无论如何,我冯朗尚欠他一条命!”
司马瑶英闻言一颤,又想起昨夜那生死瞬间来,将目光放回至冯朗身上,轻声道:“冯大哥,答应我,切莫再轻言生死,好么?”
冯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切,并没有回答司马瑶英,也没有再收回目光,叹道:“我真的好想再看一眼龙城的日出。”注:北燕都城为龙城,即今辽宁省朝阳市
司马瑶英心中一疼,紧咬嘴唇,许久,剑眉微张,眼底终于现出一份希冀的光彩,清声道:“冯大哥,辰弟冷静坚毅,武功卓绝,一定可以助你我复国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