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错再次来到秋水庄，已经是翌日黄昏了。

龙追忆正安静地坐在门前看着远处的斜阳，见他来了便笑道：“其实你不用来的，昨日你给我备的干粮，够吃上好几天的，等我伤好一些，就可以回无夜城了。”

萧错在她身边坐下，道：“也不完全是来看你，有些问题，我也好奇。”

“你是想问，金吾卫为何要抓我？”

“我昨日本想悄悄送小善回无夜城，但看周围守了很多金吾卫，就把他带回平川王府了。我问过那些金吾卫，他们只说要抓擅闯赵大将军府邸的刺客，却没人知道刺客是谁，这不是很可笑么？若真不知道，又何必在无夜城周边布置那么多兵力？”

龙追忆道：“因为他们的目标本就是我，抓刺客只是个借口，但我终究是无夜城的人，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

“所以，就用这么个可笑的办法么？他们既害怕王守澄，又非要抓到你，你究竟做了什么事？”

“我若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信么？”见萧错没回答，她又道，“我错的，不是昨天，而是五年前。”

“五年前？和小善有关，对吧？她说他父母是被你害死的，浣溪村人都是被你害死的，是真的吗？”

“是。”

萧错直直地盯着她，道：“我不信，你连染了瘟疫的病人都要冒险去救，又怎会去杀害那么多无辜的村民？”

龙追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救人，是因为我心地善良么？”

“不是吗？”

“不是。”龙追忆缓缓伸出双手，自嘲道，“我这双手，沾的全是血腥，善良……我不配。”

她侧着身子靠向竹屋的墙壁，缓缓道：“在南辕镇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十四岁时做过让你更想不到的事，我也说过无夜城里除了我，人都敢说自己问心无愧，指的便是我害死浣溪村一百二十七条人命这件事了。

“那时候的我啊，真是天真的可笑，自以为是，自不量力。因为总被夸习武天分高，因为太师父说我的轻功都快赶上他了，我就沾沾自喜，天天嚷着要到江湖上历练，嚷着要锄强扶弱，要做一代女侠。父亲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行走江湖，却也犯下了终生难以弥补的过错。

“浣溪村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的溪水很清澈，那里的村民也如溪水一般，干净美好。他们好心留我住宿，而我，却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当时有一伙很嚣张的山贼常常打家劫舍，扰得村民不得安宁。他们去浣溪村的时候，刚好遇上了我。十四岁的我多威风啊，把一群年龄比我大许多，也比我壮很多的山贼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我以为，那就是我扬名江湖的开端呢。”

龙追忆不停地笑着，虽然在萧错眼里，她此刻的笑实在是比哭还难看，也特别地刺眼。

她道：“那时候，我还没杀过人，也不敢杀人。山贼在我面前不断求饶，说尽好话，还保证以后一定悔改，我竟然就信了。直到五天后……五天后我才知道，我刚离开，那些山贼就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屠尽了浣溪村。”

她的声音已哽咽，眼眶也早就通红，轻声道：“其实，浣溪村被山贼打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村民们虽然苦不堪言，但至少，性命无忧。我当时若是视而不见，或者……或者把那些山贼都杀了，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明明有很多种选择，可我偏偏，选了最坏的那一种。

“我跑回去的时候，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让人呕吐的血腥味，那条很清澈的溪水，已经成了血一般的颜色，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永远也淌不尽。”

萧错道：“你说你五年前大醉过一场，后来就再也不会醉了，便是因为这件事，是吗？”

“是啊，这是我一辈子的罪孽，只要活着，就得承受这些罪孽带给我的噩梦，醉有何用？既不能让时光倒退，也不能让逝者复活，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多做善事，多救人，减轻我的罪孽。

“你那日说我能把江陵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很了不起，其实，我不是善良，也不是伟大。若是从前的我，或许一听到瘟疫就已被吓跑了，因为我很怕死。可是遇到江陵的时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救他，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告诉自己，我的罪孽，没那么深了。”

萧错道：“所以，背上人命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啊，尤其是你越来越觉得那个人或许不该死的时候，身上的罪孽也会……”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赶紧住了口，好在龙追忆正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并未注意他说了什么。

拍了拍她的肩，萧错道：“无论如何，对那些你救过的人来说，你给他们的，是最宝贵的生命。就说江陵吧，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把你当姐姐，而你救得虽然只是他一个，可他一心学医，必然也会救很多人，那些人，其实也是你救的，不是么？”

“可小善和江陵终究不一样。”龙追忆苦笑道，“小善说我是害死他父母的人，其实一点也没错，他恨我，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