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云心中惊愕,他素来知晓瑾絮聪明——怎也料不到她聪明到这种地步,一语道明其中含义。原来只有不爱才可以将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只有不爱她才能做到如此不在乎。
他已站起身,此刻是下午,阳光转来转去,直倾洒在窗台子上,那软榻正是在窗台下面。她懒懒地歪着身子,又穿了件碧色绉纱裙,直衬的如汪汪碧绿的荷叶般。而她耳畔下方是滟滟幽动的一对配套耳坠子,犹如初绽的花心朵儿一般,是迎合着阳光舒展的荷花。敬云见她周身笼盖了一层朦胧的金,那松懒的发髻有些毛躁,很是杂乱,像是极小的针扎在心口,直疼到心底去。他却极快的疏狂笑着:“天家门楣的儿媳不好做,况且女子素来不干政,你已经超出本分。”
瑾絮顿时无言,将目光一掉,头也枕在大枕子上。她在窗口迎着热风,身上热的发了汗,只是默默无语。珠帘又一阵轻响,哗啦啦的声音,渐次就小了。她亦是不知敬云是何时离去,就恍惚着过了个干净的下午。药还是喝了,酽黑黑的,苦到了心肝。奶娘进来后,亦是缄默无语,所衬的整个屋子,都只有瓷碗脆生生一派轻响。静而慌,如夜里。
这天夜里,如往常一样,她自个用了膳,也不知容良到哪去了。奶娘忙里忙外,进屋子后,压低声说了句:“夫人,宫里传来了信。”瑾絮将头一转,仿佛是失了力气,只问:“敬云呢?”她鲜少会问容良去了哪,奶娘心中欢喜,以为她家小姐终开了窍,不同人怄气了呢。所以喜滋滋地道:“六爷晚间出的府,具体去了哪老奴也不知,不如我叫管家来?”她说着话,将信笺搁放在桌上,瑾絮瞥去一眼,信笺子黄邹邹的,只“亲启”两字。她只道:“你先下去。”
奶娘极是摸不着头脑,却恭恭敬敬的请了个晚安,退了下去。那封信笺安静搁在桌上,烛火一打,更显沉重。笔迹是记忆中的,秀逸极有力道,不是入木三分,而是直刻到心底里去。仿佛是潮水起又退,反反复复,烦躁已极。她见脸前那烛火悠悠晃晃,一滴蜡缓缓流到烛台上,和着满烛台蜡油,就成了钟乳石的形状。那点子光极是柔和,晃在眼帘前并不觉刺眼,可灼眼的是眼下的信笺——她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他的字迹了。
许是当年断绝情意后,可那一眨眼竟过了三年。三年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就如她已经嫁给敬云,再不能为所欲为,放肆嬉闹。她并未打开瞧,只将一头触在油灯上,那信笺子一分分燃着,刹那间已将大半融为灰烬,那“亲启”二字也极快的化为尘灰,灰尘簌簌的落了下来。仿佛是落在了心头,又是清理不尽的,只觉心口沉闷的仿佛不能呼吸——再不能呼吸。
第二日瑾絮起床后,就吩咐奶娘备马车,预备进宫。敬云这人只顾眼前,从不问后续,就像昨儿轰轰烈烈的召来太医,又发了老大一场火,便再不问这场闹剧的结果。可她瑾絮不行,她身为阳王妃,端出去,摆的是天家的脸面,既是如此,那上头的人,是一定要给个交代的。
她带着奶娘踱出府,好巧不巧的看见自家马车正远远的朝这驶来,那紫宝翠盖四方晃动着一溜流苏,于上午阳光下,金晃晃的宝马盖就反了白花花的光。仿佛是一面平光大镜被太阳打出绚丽的光,直刺得人睁不开眼。那车夫一人驾车,见自家王妃立于府邸外,紧赶慢赶的过了去。瑾絮面无表情,反倒车夫惊出一头汗水,利索的下马,恭敬的请了个安,方道:“见过王妃。”
瑾絮明知故问:“敬云可在上头?”车夫原本是去接敬云归府,那也是今儿早晨了,他一介马夫,就算见了些不该看的,也是决然不可道出口的。可他那里被瑾絮这般问过话,只吓得六神无主。瑾絮反倒笑起来,说:“敬云忙了一夜,想必也是累极,就算是睡在马车内也是极有可能。”笑着转首,对奶娘道:“我自个进宫,你留在府里照顾敬云。”
奶娘自明白瑾絮意思,所道:“老奴明白。”瑾絮再不看车马,正准备去到前头上马车时,身后却传来了敬云的声音:“你进宫作何?”倒不像是醉了,瑾絮却知道他是醉了,笑着说:“去给太后请安。”帷幔被他挑起一角,似笑非笑:“急什么,太后并不会怪罪。”瑾絮眉梢微跳,还是在笑:“这大热天儿的,赶紧回去换身衣物吧。”
敬云本能低头看自己身着衣裳,是昨个夜里才换的,又是宫里新赐下来的,绉纱料子,其实并不会生热。他只是眯着眼瞧她,她立在马车前头,阳光在她身上,有风刮过,便吹起她纱裙一角,如流水轻拂,荡出如海浪漾。就显得她娉婷纤弱,踽踽独立,如一株梅花傲然绽放,况且她笑的温柔,明媚似如兰。他那一瞬间只觉是当年窥她朱颜时的景象。
诸多思绪不过转瞬,敬云极快的冷笑起来:“那你在这等本王,本王同你一起进宫。”
瑾絮面色一变,却不愿在府外同他争吵,更不愿叫人瞧了笑话,只淡淡说:“是。”敬云疏狂笑起来,缓声说:“娶了你真是我的福分。”便跳下马车,转眼不见了踪迹。府邸外驻守的小斯扈从见此都以为是拨云撩雨的旖旎话,皆压低了头,也惟有奶娘叹息了一声,就跟随敬云一同进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