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要三更天了,屋子里点起了灯,明亮如白昼一样,瑾饶已经在廊下站着了,因着黑夜里太过安静,他能清晰的听见屋中传出窸窣轻小的穿衣声。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方才进去那小宫女复才踱出,见他冻得身上已经瑟瑟发抖,不由道:“主子请公公进去。”瑾饶方道:“劳烦。”他自己走了进去,并未抬头便先行大礼,而他跪拜之人坐在榻子上,懒着声音,道:“这样晚了还过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瑾饶便道:“可不是了。”那人却说道:“不急,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瑾饶一回头见有小宫女搬来了凳子,他虽然碍于身份,但却是是走了这样长时间的路,兼之吹了一路的风,的确的受了寒,忙坐了下来,又接过宫女上的茶,吃了一口方才想要说话,却见那人又打了个哈气。他虽然有心愧疚,可事关重大,未来定数成不成全靠今儿这消息,也顾不得其他,垂着头只管道:“娘娘所等的机会来了。”
那人“咦”了一声,声音依旧透着懒意,想来谁人被三更天叫起,都是不舒坦的,但她听瑾饶这样说了,倒是浑然精神了几分,便道:“此话怎讲。”瑾饶微微笑道:“是这样的,今儿万岁爷出了长乐宫,在城门上站了一会子,还不许奴才们跟着,这本就是奇怪的,万岁爷虽然喜欢将事情都藏在心里,可这样的事儿还是头一回,奴才本就满心疑惑了,没想到万岁爷要去刘娘子那。主子想一想,刘娘子自从进宫来,得了几回恩宠?万岁爷自然不会无端端的想起那位已经失宠的刘娘子。”
那人“哦”了一声,笑道:“万岁爷宠爱谁,想起谁,不是常有的事儿,你何必大惊小怪?虽然本宫知道你在御前许多年,风释天的一个眼神你便能够知晓风释天想的是什么,可是这样无根无据的事儿,值得你大半夜的叨扰本宫的清梦?”瑾饶却并不焦急,只管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风释天自然不会无端的想起刘娘子,因为从前有些事情,是娘娘还未进宫便已经发生的。”那人听瑾饶打了个哑谜,不由得“唔”了一声,道:“你既然肯为本宫做事儿,又何须隐瞒?”瑾饶道:“自然不会隐瞒娘娘,娘娘可知道为何当初玖娘子跟谋反的上官丞相有婚约,万岁爷依旧要纳她为妃。”
这事就是讳莫如深的问题了,又有谁能知晓风释天的想法?她尽管对于风释天的想法已经知晓个七八分,却也并不是极度了然的。瑾饶必不会再隐瞒,便道:“因为玖娘子长相清瘦,眉骨像极了已故的皇后。”那人又“咦”了一声,忽然嗤的一笑,道:“这事儿可就有趣了。”瑾饶笑道:“谁说不是呢?奴才也是没想到当年的皇后能为万岁爷留下如此之深的印象,以至于这样多年了,依旧念念不忘。”
那人不由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万岁爷明知玖娘子不爱自己,却依旧留她在宫里的原因?”瑾饶笑道:“除去这个,不是还需要掣肘上官丞相么?”那人道:“说起来,这玖娘子倒是怪可怜的。”瑾饶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娘娘不必怜惜。”那人一面撑着脑袋,一面摸着自己的头发,已然是长发及腰,不过未束发,乌黑浓密的长发皆是垂在了胸前,她手指似有若无的勾着发梢,半晌笑道:“那万岁爷究竟为何去刘娘子那?”
瑾饶笑道:“娘娘不知已经知晓了么?又何必明知故问。”他这样大胆的说话,那人却不过淡淡一笑,道:“虽然没见过已故皇后的长相,不过画像还是见过的,倒是不甚相似,又能为何?本宫甚是疑惑。”瑾饶笑道:“当初在万岁爷跟前伺候,时时刻刻能见着皇后,想来这位刘娘子许是身上某一处,像极了皇后,万岁爷见了一时之间迷了神,亦是无可厚非。”
那人笑道:“原是这样么?可是这宫里的女人大抵都是不像皇后的,你这样说,可不是疑点甚多。”瑾饶笑道:“人哪有只吃一样菜的,时儿山珍海味,时儿清茶淡粥亦不是常有的事儿。”他略略一顿,见那人峨眉素面,那样子全然不是当初进宫那位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妃嫔,心中怅然人生无常,世事聚变,不过浸淫宫里多年,何等事情是自己未见过的?这样想了,难免笑道:“娘娘该早做打算。”
那人只管笑,只是控制不住的笑,她眼前有明亮的烛火,油灯如豆,却好似夜明珠一般,亮的直教人发昏。瑾饶见她半晌不语,不由微扬起脸来,她有一双微微上斜的眉,不过从前总喜欢皱眉,并不能探出其中的妩媚,他却只是看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去,只一颗心砰砰的乱跳。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活了这些年,跟在风释天身边儿,什么样子的人,什么样子的事儿,是他没有见过的?只是见怪不怪了,可难能这一瞬间,到底是心悸的,不可控制的。
那人却忽然微微叹息一声,道:“本宫活了这些年,从前在家中,一心的只是为了家族做打算,现在家族终于有了点起色,本宫算是不愧对他们了,只是这样的恩典,免不了是因得旁人的帮助,本宫不会是那样不懂知恩图报之人,亦要好好报答。”瑾饶道:“娘娘说的是,人生在世,不能不懂知恩图报。”那人却将话锋一掉,噗嗤一声,笑道:“那你呢?明知道本宫是没安好心,却依旧选择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