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初阳蔓过海岸线,在整座城市整个国度还沉睡时,投射出猛烈而汹涌的光芒,伊始这片地域,一圈圈虚弱,洒向苍茫的人间,光束如潮水覆盖倾洒,茫茫海面都是一片璀璨的金黄色,乔苍换了件白色衬衫,夹着烟卷从帐篷内走出,涨潮的浪头涌上沙滩,吞没礁石,奔腾溢过灯塔,一波又一波的漩涡席卷他灰色裤腿,打湿,湮没,滴答流淌,仿若脱离了贝壳的珍珠。
悠长的钟鸣自遥远的市区传来,太阳眨眼升至高高的天际,乔苍半副脸孔陷入斑斓,半副仍沉湎于烟雾,鸥鸟盘旋,船笛起伏,沙沙作响的海风穿梭刮过他衬衫,隆起好大的鼓包,他清瘦挺拔的身姿在浩瀚无际的金色海岸,定格为永世旷远,寂静迷人的一幕。
奔儿头笑着迎上去,“苍哥,成了,五点卸货,卡子口六点倒班,抵达时正好换了咱的人。”
乔苍淡淡嗯,他侧目睥睨奔儿头,“以后别和他们乱说。”
奔儿头立刻顿悟,他挠了挠后脑,嬉皮笑脸,眼神四下瞟,往跟前男人身后凑了凑,“苍哥,常爷在您这年岁可比您差远了,说句大不敬的,您给他卖力,有点委屈。”
奔儿不傻,他现在一门心思跟着乔苍混,常爷天高皇帝远,管不着也管不了,乔苍多大的野心,多猛的冲劲儿,奔儿头一清二楚,他绝不会屈居人下,这是一头没心没肺的狼崽子,他的獠牙一旦长成,将会撕咬出一条血河。
乔苍指尖稍稍用力,折断了香烟,他眉目冷淡,凝望那些簌簌飞扬归于尘土,归于泥沙,归于海浪的烟丝,“万爷在福建,和义父在广东,什么门道看得明白吗。”
奔儿头比乔苍入行早,眼神很通透,他琢磨了下,压低声音,“苍哥莫不是要借万爷摆脱常爷自立门户吧?”
乔苍侧头看他,眼底波涛涌动,没吭声。
奔儿头心下了然,长呼一口气,“万爷比常爷早出道三年,他当初就瞄准了福建,这边厦门港和漳州港很发达,不逊色广东,而且官场要更容易摆平,常爷胃口大,他在漳州赌场混了半年,也算是地头蛇级别的,可他不甘心让万爷压着,去了珠海,结果还真混出头了,论起江湖资历,常爷动不得万爷,论起道上势力,万爷没常爷牛。”
又一波海浪从最后一次涨潮中腾空翻起,乔苍侧身抬起脚,躲过来势汹汹击打裤腿的漩涡,他甩掉附着在布料表层的水珠,“有把握吗。”
奔儿头说如果万爷张口,问题不大。
此时正一点点跌入乔苍庞大阴谋算计中的万家,正是寿宴后乱作一团时,悬挂的灯笼与贴满的红字墙壁枝桠房梁遍处都是,奴仆踩着梯子一件件往下摘,万宝珠独自坐在阁楼的闺房内,拿着一片江南海棠红染就的胭脂,正在涂抹嘴唇。
那年头真正的大户人家从来不用口红,而是使用天然花汁晾干的胭脂,蘸一点浅色的水粉将胭脂洇透,上妆后的唇颜色漂亮不起干纹,最受千金贵妇青睐。
她连着两夜辗转反侧,做了比这辈子还要多的梦,眼窝下一片青紫,一手涂抹胭脂,另一手探入匣子,去拿杏仁和珍珠碾磨而成的粉底遮掩,门外走廊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响,小佣人站在虚掩的缝隙外,朝屋里打量,“小姐,您起了吗?有您的东西。”
万宝珠画唇的动作未停,随口吩咐佣人进来。
门从外面被推开,漾起嘎吱悠长的一声,佣人瞧了她一眼,笑着说小姐可真漂亮,难怪表少爷眼高于顶,说您十三四岁时黑黝黝的,人也瘦小干瘪,现在女大十八变,出落得珠圆玉润,白皙灵动。
万宝珠心思简单,喜欢好听的,喜欢顺从,喜欢被捧着,除此之外,她既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心,和她奸诈圆滑的老子大相径庭,仿佛两股血脉似的。
她骂了声去你的,休想糊弄我高兴偷偷出去玩。
她轻咬朱唇,犹豫了一会儿,“哎,我问你个事儿。”
透过面前镜子,她粉颊微颤,仿佛染了层红霜,“那个乔…”
她话还未说出口,佣人忽然想起什么,重重拍打额头,将门口搁置的黑袋子递到她梳妆台上,“我去花圃摘玫瑰给您洗手,前门的家丁叫住我,说一位保镖打着苍哥的旗号送来的,要您亲启。”
万宝珠黛眉微蹙,“苍哥是谁啊。”
佣人摇头说不知。
她并无多大兴致,仅仅是一点好奇,伸出食指挑开袋子边缘,就瞟了这一眼不要紧,她心口猛地窒息,仓促变了脸色,匆忙拨弄开,竟然是寿宴那晚挂在树梢上后来失了踪迹的风筝。
鸳鸯交颈的花纹,半个身子宽的木头架,玲珑的小叶儿,费了好几天功夫才粘住的流苏穗儿,一样不少,一丝不缺。
她瞳孔内满是不可思议,苍哥。
乔公子。
乔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