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
录渊不知从哪弄来两盆贡菊,摆在庭院里。虽都还只有绿油油的叶子,打的苞也小得看不见,却叫流火看得十分心喜,忙忙拿了小银剪来修整,剪了一地的碎叶子。嘴里依旧是哼着歌儿——这回好不容易将夏天时哼的那首曲子给哼全了,不过调不成调,拍子也不怎么准。用持灯毫不客气的话来说,有点魔音贯耳的味道。
持灯方才刚从院子外头回来,手里捧着两个青得发亮的柿子,献宝一样碰到流火面前来:“流儿姐姐你看,彭员外他们家的柿子都长这么大了!”
流火抬眼瞥了瞥:“青成这样你也摘,简直瞎作践。”
持灯嘻嘻笑道:“树上还有好多呢,少两个也不算什么。再说现在时局这样乱,他们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
流火有意泼他冷水:“这棵柿子树长了多少年就被你折腾了多少年,回回都去偷人家的柿子,次次都吃到拉肚子,居然也没见你吃腻,你这无底洞也忒厉害了些。至于有没有心思来管么……我前几日偶然听见他们家商量着要买狗来着,你可当心着点。”
持灯才不怕这些。他偷柿子的兴趣不仅丝毫不减,还起了要跟那客栈老板娘学着做柿饼的主意。正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忽听外头人声脚步声忽然喧嚷了一阵,似是官兵在抓什么人。接着“扑通”“咣当”连着几声巨响,一个灰扑扑的小动物不知怎么撞开了他方才虚掩着的大门,从外头生生滚了进来。
流火“啧”了一声:“这客人来的方式倒别致。”
抬手拍了拍持灯屁股,叫他去看看。
持灯顺手将手里的柿子一抛,颠颠儿地跑近去看仔细些。只见那小动物整个被一块破破烂烂的粗布裹着,看不出头尾也看不出身形,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会子更是一动不动,倒像块大石头。他抬起脚来踢了踢,却觉得那石头软得很,甚至还哼了一声。
听那声音,倒像是个姑娘。
可这姑娘也太邋遢了些,衣服穿成这样也罢了,居然还把自己当石头滚。他正要拿了门后的扫帚来将这来历不明的叫花子赶走,她却动弹起来,撑出一双脏兮兮的手,将盖在脸上的破布抹开,露出一张被头发帘遮了大半的脸。随着四肢也伸开来,像变戏法似的,不过一眨眼工夫,便从一个破布包裹变成了一个麻杆一样的瘦猴。
瘦猴五官被油腻的头发盖了个全,唯独脸型看着倒是秀气得很,一张巴掌小脸攒出一个桃核似的下巴尖儿。只是不知道长成什么样——持灯素来没个规矩的,也不打招呼,憋了股劲将那厚重刘海吹开——
鼻子是俏皮地翘着的,嘴唇虽没有血色,也带着少女的饱满。可那眼睛……
她没有眼睛。本应长着一双眼睛的地方,只有大片像是被开水烫过、纠结虬曲的猩红皮肤。
这一掀可不得了,饶是持灯这样没心没肺胆子大过天的,也打了个不折不扣的激灵。
“好不容易遇到个秀气小姑娘,没想到竟是个瞎子。”待回过魂来,持灯大呼可惜,抢了扫帚来连连将她往外推,“看你好像是不小心滚进来的,还是赶紧走吧,别给我们这带晦气。”
瘦猴这时却说话了。
“我是来跟你们做生意的。”声音倒是中气得很,像个小姐,带些颐指气使的语气。
持灯嗤笑道:“你而今除了一条命,还有什么?”
瘦猴却不以为忤:“我就是拿我这条命来跟你们做生意的。爱要不要,我走了。”
流火手里的小银剪缓缓停了下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持灯往后望了流火一眼。他吃了个瘪,底气此刻颇有些不足,问得期期艾艾。
“我叫红绡。‘风香绕路拂红绡’的那个红绡。”
持灯没听过这句诗,不过取这样一个听着就短命的名字,还没有姓——他小心翼翼地想了一会:“那你是……舞女?”
红绡转了个身,将身后披着的头发撩起,给持灯看后颈上一个通红的印记。那印记四四方方,中间是持灯看不懂的鬼画符。
“这是北峪的官印,只有官妓和奴隶身上才会有。”红绡大大方方道,“我虽是官妓,可是没有病,身上干净得很,你也别跟个跳蚤似的瞎蹦跶。把你们这管事的叫来好了,我跟你这个二愣子说不清。”
流火远远立起身来,示意持灯扶红绡进院子。
“她脏死了,我才不要挨她。”持灯不满地嘟囔。
流火瞪他一眼,顺带将那银剪子扔了过来,好堵住他的嘴。
红绡却并不需持灯来扶。她循着声音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虽看不见,却一点也不谨慎,步子迈得极大极快,像是丝毫不担心会摔跤一般,一点也不像个盲人。
“看你这个机灵劲,倒不像是个寻常的小叫花。你以前是什么人?”流火问。
红绡没听见一般,只顾往前走。
“你既与我做生意,我便少不得要将你问个通透了。”流火不吃这闭门羹,“你若什么都不说,我便不知从何处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