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是王宫里随处可见的丫鬟,面貌清秀,身板纤柔。她微低着头,额发服顺垂下,步履细碎匆匆,衣摆如荷叶叶边般起伏荡漾。
她双手稳稳托一银盘。盘中搁一剔透琉璃碗,碗里盛满猩红黏稠汤汁。
看样子,那汤汁正是血腥味的来源。
苏锦六看着那碗浓稠得似羹的“血浆”,忽然想起老九曾说过的纪王复明所用的药方来。
“……这第二条路,依旧是取人双眼,虽更易走,代价却要大得多。无需重瞳,但被取眼之人须是女子——大约与阴阳补替有些关系。取下双眼后,以高人所给药方熬煮,服下药汤便可得十日光明。”
他心下略有惊骇,呼吸也不自觉地沉重了些。
流火抓过他左手,指腹在他手腕轻轻敲一敲。
大殿宽敞,丫鬟细碎的步音竟像是荡起回音来。她徐徐走去桌前,要将手中药碗呈去桌上。但因桌上堆满文书纸张,她便先将手中银盘搁去书桌一角,将文书整理妥当,再要去拿药碗,却发现桌角的药碗连托盘已经一并不见踪迹。
丫鬟瞬间便似被人用冰水浇了个透。
而脖子上却隐隐有热气扑来。极浅的呼吸声,就响在耳际,她却丝毫不敢转一转头,去看一看那是人是鬼。
离她一步之遥的纪王却察觉到了异常:“怎么了?”
虽是问了,却眼皮也不抬,语调更是有些压抑,像是山雨欲来,若不给个好解释,下一瞬暴风便要掀了屋子。
前有狼后有虎,丫鬟瞪着一双惊恐的眼,几乎便要昏厥过去。
身后却有人一声轻笑,继而落落大方道:“方才手一软,将王兄的一本书不小心打湿了。不过不打紧,就是一小点污迹而已。王兄胸襟广阔,应当不会介意的罢?”
原是公主瑾宁……丫鬟如获大赦地折了腰行礼,再一抬头,却愣住了。
纪王沉默了许久方道:“孤怎么记得公主与她们一同去行宫了?”
瑾宁笑道:“没意思,不去了。瑾宁许久未见王兄,心里没来由有些思念,见王兄此时还在书房中,便想着过来陪上一陪。”
又低声对那丫鬟道:“还不下去?”
“奴婢告退”统共四字,丫鬟也说得磕磕巴巴,一提裙摆,却是飞也似的退了下去。
纪王淡淡道:“这倒是奇了。以往公主不都是最怨恨孤的么。公主只有一个王兄姓月名朔,这也是公主亲口讲过的。”
瑾宁端起药碗,提了裙摆坐去榻边:“瑾宁都说了王兄胸襟广阔,怎么还要计较这些?往常是瑾宁不懂事,又常遭底下人风言风语地挑拨,便对王兄有些不恰当的误解……”
纪王依旧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你若是有求于孤,便直说罢。何必绕来绕去,徒增厌烦。”
瑾宁被这样对待也丝毫不恼,只伸手去拿纪王手中的书:“而今已过寅时,王兄又尚未喝药,灯光这般暗,想来王兄想读书也读不进去。还是先将药喝了,让目力恢复些,再来读罢。”
纪王不语。手里的书虽顺从地叫瑾宁拿走了,药汁递到嘴边,却不肯张口,眼睛也是一直半睁半合,若不是胸腹的起伏,便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瑾宁终于支持不住,端着药碗的手渐渐垂了下去。
“王兄这是在惩罚瑾宁,还是在惩罚王兄自己?”
纪王沉默许久,终于伸出手来将药碗接过,微微仰脖,将那一碗腥苦汤汁尽皆喝了下去。
瑾宁欣慰一笑:“王兄这才像话。再歇个一时半刻,便能看东西了罢?”她拿出袖中绣帕,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来的时候听说宫里进了刺客,还好王兄无恙。听说那刺客已经被抓住了,好像是个眼瞎了的小姑娘……”
瑾宁停顿了一会,像是在等纪王有什么不寻常的反应。
然纪王连眼睫也不曾眨动半分。
“那小姑娘一被抓到,便被当场杖毙了。”瑾宁只好继续道,“我从宫外看了灯回来,刚好遇上。原本我是想去劝阻的,毕竟……若是有可能是她……”
纪王扭头避开了瑾宁欲为自己擦拭嘴角药汤的手。
瑾宁愣了一晌,收回绣帕,恹恹道:“王兄……莫不是还在为瑾宁向朔哥哥告状而生瑾宁的气?”
纪王的眼睛却忽然睁开了。
“你都知道了?”
他这句话说得那样轻那样快,好像冬日里说话时从嘴里呵出的雾气,甫一张口,便不由控制地溜了出去。
瑾宁一怔:“王兄这是……”
纪王的眼睛没有焦距地徒劳睁着。
“你……”他声音渐哑,“还要在我面前装多久才满意?”
他伸出手来,摸索着沿着身下木榻去握住身前那人纤细的小臂。
“你自日落时分便潜进宫来,一路随着我到书房,在那书架顶上潜伏好几个时辰,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演这样久的戏,演够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