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六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但流火看得很清楚。
那狼狈的身影已经走出很远,他的目光却一直若有若无地跟着飞去,眼神里的惋惜和回忆被牵拉得很长。
苏锦六知道直视女子的赤足十分逾礼,可他无法移开目光……这份在冰雨里孑孑而行的孤寂,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人。
他不由得臆想,数年前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不是也曾这样无助空茫地行走在陌生的地方……
不。他及时打住,她如今应当已经过得很好了。
师兄一定把她照顾得很好。
而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哪怕当真按照流火所说已是一缕冤魂,可她身上的危险气息还活着,而且强烈得让人胆寒。或许她现今尚是一捧死灰,但转背也许就会复燃,将一切燎得分毫不剩。
可苏锦六终究仍是少年人。一个自己才拥有了一分圆满,看见别人的不幸不知为什么便觉得像是自己的错处的,心软的少年人。
矛盾与挣扎不仅翻滚在心里,也浮在了脸上。
“她已经死了。”流火深深浅浅地敲着他脖颈上的面具,“死人是穿不住鞋的。”
“死人怎么还会活在这世上?”苏锦六不由得问,“是你……”
流火轻飘飘瞪他一眼,难不成这世上所有的奇说怪谈都跟她有关系?她收回手揣进广袖里:“你方才看她看那样久,除了没穿鞋,还看出些别的什么东西没有?”
“她是个武客。”苏锦六道,“往极端点说,或许还是个杀手。”
“怎么说?”流火挑眉。
“看她的身段、吐息,绝对是武人无疑。要说清楚,大概需要很久……你等我整理一会。”
苏锦六想了想,正要开口,流火却道:“不如等什么时候有空了你再讲给我听罢。”
“啊……好。另外,还有一点,我不是特别确定……”苏锦六深深蹙起眉头,“她看人的目光,一丝感情也没有。习武之人的确需要沉着,但人不是死物,哪怕是走在大街上,对素不相识的人,眼神也会是不一样的。厌恶、欣赏,就算再平淡,也会看出波澜。但她看人时实在是太冷静……或许这是她已经丧命的缘故?可是她把我认作她师父的时候,偏偏又不是这样的。”
流火就着他的话思考一番,缓缓道:“你说的倒或许是对的。肉身已死,魂魄还能什么事没有在凡间飘的,除了杀手大约也没别人了。”
持灯问题多得很:“她难道不是怨灵?”
“怨灵哪有长这么好看的。”流火道,“或许是她手艺好,送到黄泉底下的人太多,人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在下头鼎鼎有名。等到她自己死了,勾魂的鬼使给个面,准她还在人间游荡两天。看她这样,估计是什么招式没学完,想找她师父结了业再走。”
她侧头来看苏锦六:“心疼么?”
苏锦六忙不迭地摆手。
流火满意地眯起眼睛。
持灯在黏腻的两人旁边做个恶心的表情,“好心好意”提醒流火道:“喂,你也别净顾着和你家小郎君谈情说爱——他不是有正事要做的嘛。本来就带了两个拖油瓶,你还要做第三个不成?”
苏锦六轻咳一声。他不是不记得自己要干什么,脚下却踩了胶水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流火也只微笑着看他,不说话。
苏锦六为难许久,终于开口:“呐……峰里派我出来,其实是要我来做采办的。峰里要办考校大会……北峪的兵器铸得好,你应该是知道的。”
“嗯。”
“师父给我留的时间也不够,我就只能在北峪待个两三天。现在天也亮了……我先走了。你也要回东乾罢?一晚没睡,你要不要……先歇上一会儿再走?”
持灯“啧”道:“你这小孩子怎么这样啰嗦。”
流火却笑:“谁说我急着回去?”
持灯与苏锦六都是一惊。
“我也要在这里再待上个三两天。这小孩子吵着闹着要吃柿子来着——是吧?你看他多任性。”流火伸手拍拍持灯蓬松的头顶,脸上笑得舒展又温柔,“而且,你方才不是说了要跟我说什么……”
持灯震惊的眼珠子里映出一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来。
笑面虎万分疑惑地吸着气:“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怎么看出她是杀手的。”苏锦六极快地接上话头。
“对了。”流火恍然一拍手,“那就今天晚上嘛。今天虽然下雨,可北边有个集市不是露天的,那边晚上肯定特别热闹。天擦黑了,我就在那儿等你,你记得戴着面具过来。”
她戴好了她的黑面具,探手过来,指尖轻轻在他的白面具上一敲。
木质的面具,敲出一个让人心悸的清脆声响。
苏锦六心中一荡,抬臂恰好将流火回收的手抓住。
流火像是怔住了。
苏锦六大胆地将那只修长的手握紧了些。
“真好看。”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