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邺城的北大市中,贾岛坐在燕商馆的台阶边,他身后是气派的楼宇亭阁,可靴子前的慢慢冻结的水洼,却倒映出自己衣着的寒酸落魄。
张籍和孟郊这些“韩门子弟”,他都去拜谒了,可他们自己都只是七八品,哪里有余裕来支撑自己的春闱呢?幽州在邺城的商帮会馆,倒是资助了他些许钱财,不过也花销不了太久。
这座邺城,正是河朔前牙兵们的邺城,他们占有土地屋舍,收取僦资,各个惬意得很,也是宰堂政权的新基础。
贾岛这个文人,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暮色苍茫,雪落下后,渐渐急起来,贾岛避入所食肆后,和群工匠一起,看着灰黑色的天空,簌簌地漫天落雪。
虽然商馆和甲第内灯笼璀璨辉煌,可街道上也没什么行人,不久一位女炼师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提着尖底的水钵,踏着雪走来。
贾岛笼着袖子,有些看呆了。
这炼师虽则已四十多岁的年龄,但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美貌,此刻神态凄清,眼角犹有泪痕,彳亍独行,宛若副诗中的画面,不由得让人顿起悬念:
她是谁,到底有什么样的前尘往事?
水钵倒在雪地上,水洒落得到处倒是。
工匠喊她,说炼师你不要水钵了?
那女炼师斗笠的纱帘被寒风掀动,回过头来答复,水已洒了,要钵已无用了。
别处也有水啊?
“别处的水,再也不是钵里的水了。”说完后,这女炼师笑笑,就转身离去,背影消散在枫雪弥漫的北门。
工匠们很诧异,说出家人的机锋我等实在不懂,然后他们看到贾岛,觉得这位是个文士,就围过来作揖,向贾岛请教。
“这钵是尖底的,里面却盛满了水,冒雪而行,疲累不堪,但又无处安放,最终覆水难收,没了水,可能身体是轻松了,但还要钵做什么呢?就算钵还可以自别处汲水,但已再也不可能是原来的水了。”贾岛即便不爱说话,但是现在,话却在不知不觉里,吐露如此之多。
“郎君,你这么一说我们就更糊涂了。”工匠们态度一致。
贾岛也只是叹息着摇摇头,说我也是胡乱揣测,言毕就坐下饮酒,不再说什么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贾岛又见到位气宇不凡的男子,坐着回鹘车,直驱到北门,食肆的前面,接着握着节杖,披着灰色的轻裘,立在雪地里,看着静静躺在那里,已然冰洁起来的水钵发呆,十分痛苦,在原地徘徊了好久好久,最终慢慢走到了这所食肆里来。
贾岛觉得此人和方才的炼师,绝非是凡庸辈,本能地迎了上来。
“韩尹有这样的跌宕,怕是要数年后才能恢复元气,郎君既在邺城无援,我倒是有条门路,现在我唐官吏至海外藩国的都护府(实际已成为外交使馆)者,俸禄比国内丰厚,且优先授予告身,郎君不妨前去熊津都护府参与‘省选’,我写个纸笺,那里会有人照看你的。”这位男子,和贾岛对饮会儿后,很敏锐看出贾岛的需求,然后也很慷慨地提供援手,当即写了封书信,交到贾岛手中。
贾岛受宠若惊,但又不敢相信,更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但那人只是说,你拿着这信件,此后路程便畅通无阻,我也是只是玉成你晋身的第一道台阶,此后如何,还得看你自己,至于大家萍水相逢,还是不用互通姓名吧。
接着那人只要贾岛与他对饮互酌,稍微疏解了些惆怅后,他就起身就车离去。
次日,传来治天上皇山陵崩的消息。
而贾岛则更为讶异,他立在北大市幽州商馆的正厅内,里面的捉钱手都殷勤地对着自己笑,因为他手中捏着份楮币钱票,货真价实的五百“当千银钱”。
这楮币,就夹在昨夜那个陌生人所赠的信封中
商馆还给贾岛备好了车和行装,送他去下一站,魏州大名府。
接着果然畅通无阻,直到在沧州的章武港登上去熊津都护府的大船为止。
而从别人的言行举止里,贾岛隐隐约约能猜想出,昨晚遇到的人,到底是谁。
随船至熊津都护府后,那里的长史,渤海人杨曦接待了贾岛,次年贾岛也顺利通过省选,获得第一份官职,熊津都护府孔目官。
杨曦还告诉他生财之道:用官俸从海东商社买楮币,再用专门人拿楮币换取钱,预付给新罗人和日本人,专门种植各种紧俏的作物,再等海东商社来收购,返销去国内。很快,贾岛任职第一年,就赚取百余贯分润,第二年他就直接在熊津周围购置田地,雇佣农学师前来经营,自己收取租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