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这个城市有几个月了,还没有去过别的地方。看样子她是打算在雨季结束之前一直躲在学校里了。新环境,新学校,新同学,新老师,新面孔,新语言……在她内心深处产生了幽远的回音。仿佛她的身体虽然身在此处,但她的心却飘飘摇摇,无法降落。她是爱情而来的。可是爱情却随着欧洲的迷雾消散不见了踪影。异国没有她想象的浪漫唯美,也没有那么多随处可见的接吻的情侣。课堂上卷发的法国老师念着那首《米拉波桥》的时候,她神情恍惚了,以为是景在她面前。她没有回答上来他的提问,在课堂上她觉得自己笨拙透了。以往的轻松和如鱼得水的自在感全都没有了。她的同学倒是很友善,也很热情,毕竟她是文学系里难得一见的华裔。但她总被误认为是日本人。也许是她过于白皙的肤色和与之相比又过于明显的黑漆漆的长发。她经常被他们问到是否来自京都,她睁大眼睛,幅度很小地摇摇头。他们笑得更厉害了,因为“更像京都的瓷娃娃了”!东方鹤的法语口语并不是非常标准,这也被他们认为是“京都人”的特点之一。他们不知道“甘肃静宁”在哪里,也没听过“静宁”。倒是他们见她黑白二色的着装风格,表现出了兴趣。有一个女生对她相对来说更友好,东方鹤就交到了在异国的第一个朋友。女孩叫苏菲,很常见的法国女孩名字。“我也是诗人!”苏菲惊喜地说道。东方鹤送给她一本自己的诗集,那本和景合译的诗集。
这是东方鹤第一次看到法国的太阳。她说她好喜欢苏菲的头发,那种细细的爆炸卷发,显得她的头非常可爱,东方鹤总是忍不住很想去抓一抓。与她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苏菲的内心世界。她是哲学系的。东方鹤听过她们的小组讨论,严密的逻辑,专业性极强的词汇和定义,东方鹤觉得自己看到了萨特或者海德格尔。只不过是女版的。苏菲的诗跟她的哲学修养很一致。大胆、聱牙诘屈、长短看起来很随性、没有明显的韵律,画面感不强,完全靠内在的力量来组织肌理。
因此她们俩有机会就在一起读对方的诗,探讨哲学和诗歌。苏菲的哥哥在巴黎第一大学任教。这是东方鹤与她结识两个月后才知道的。
塞纳河畔的流连是苏菲陪她去的,巴黎圣母院、香榭丽舍大街、卢浮宫、艾菲尔铁塔、叫起来响当当的景点,都是苏菲主动带东方鹤参观的。这个女孩的热忱感动了东方鹤,她为她写了几首献诗,都是用法语直接写成的。苏菲很喜欢。“跟我完全不同的风格,但是我很喜欢。”苏菲认为东方鹤的诗很适合编上曲,成为随口吟唱的小调。
圣诞节前,苏菲邀请“无处可去”的好友东方鹤去她家过节。东方鹤推辞不过,带上从国内带来的由自己亲手制作和书写的折扇作为见面礼物。虽然是冬季,但这是她出国前左右思量才确定的“具有东方特色的”礼物。
苏菲拥有一个热闹幸福的大家庭。孩子们在平安夜那天都回来了。苏菲的哥哥是三个小男孩的父亲。她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目前仍在自己的领域里贡献着自己的才智。
苏菲的妈妈身着优雅的暗色晚礼服,耳垂上的珍珠耳钉在灯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与她颈上的珍珠项链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家里虽然孩子众多,屋子也不是过分宽敞,但主妇却有能力让自己从杂乱的家务事物中脱身自己保持优雅的姿态与明媚的心态。东方鹤观察着这一切,暗生敬佩。
苏菲的爸爸身着西装,显示出把全家人的团聚看得异常和的样子。苏菲的哥哥和嫂子则显得随性多了。他们的着装虽然也很,但不如这一对父母的讲究,媳妇的配饰也只是简单的一对耳环和一条素链子。她是阿根廷人,发色跟东方鹤相比还是要浅一些,她理着很短的利落的短发。“可能因为有三个孩子要照顾的缘故吧”,东方鹤心里做着判断。
三个男孩两两之间都只相差一岁,因此看起来都差不多大,正是最调皮的年纪。他们有着跟苏菲一样可爱的卷发,发色则是黄色与棕色的调和色——褐色。
折扇受到苏菲夫人的高度赞扬。她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书法艺术颇感兴趣。“棒极了!我要把它裱起来挂在客厅里!”夫人激动地说。
吃完甜点后,儿媳妇带着孩子们去楼上洗漱,哄他们睡觉。苏菲的哥哥才有空坐下来跟东方鹤“聊一聊”。东方鹤小心翼翼,不敢提及第一大学,尤其不能让苏菲误会了自己。“亚裔学生不多,毕业之后深造和留下来的也不多。大部分学生会选择回国。”苏菲哥哥倒了一杯红酒。“你修的是什么专业?毕业后有什么计划?”
“现代文学。至于计划……近来我对海明威产生了兴趣……”
“那个美国佬!”苏菲哥哥哈哈大笑。“你应该去美国!”
“他可是在法国取得胜利的!”
“成名地!是的。是的。”
“成名地也是伤心地吧……”
“一个人取得成功的地方往往也很容易成为他失败的原因……”
这是一个看似矛盾的逻辑判断。但东方鹤仔细品尝着这句话,觉得他好像说中的某个真理。
一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