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将将拂晓,木莲就去隔壁鸿钧庙中把五金刚从茅草堆上叫起,令其把茅草搬至庙中左侧,踹了他们两脚,督促他们洒扫干净。又去街上购置了长桌长椅,工人们搬来安放在神台之下,勉强教了半日书。
林小宝、陶陶等得见,不用风吹日晒,自是欢欣雀跃。另有隔壁白杨巷的几个妇人不知从何处听得木莲教书一事,二三结伴也把自家小儿送来习字,有大有小,加上林小宝几个,统共居然有了十一二个孩童,各自天资不等,学得有快有慢,快者如陶陶、狗剩,已把《三字经》学完,开始学《千字文》,而如新来的小楼几个则连一二三四五都不认得。
这些孩子彼此课业不同,且俱是穷苦人家,多买不起书本,每日每人的功课,全靠木莲夜中先把明日各自所学,给他们默写整理出来,好在百书文字皆烂熟于心,提笔就来。
唯有一件难事,便是为使各个孩童对纸上文字融会贯通,并非易事,所谓“看花容易绣花难”。
如今只是用三百千教孩子认字,往后的四书五经尚未涉及,已是让木莲深感极耗心力,遂而教五日,歇两日。
两日闲暇时候,拉着乌云出城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散心,身处密林高山之间,耳听流水鸟鸣的自然之音,浮躁心思、脑中烦忧略略褪散,重归于静。
不觉间,夏暑已过,月冷星疏,枝叶泛黄,秋意渐浓。
《茶经》开篇即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秋茶温和平淡,一碗碧汤中茶叶铜绿,散出丝丝缕缕的白雾,缭绕如蟠龙,徐徐上升,耳畔传来屋中孩童们的郎朗读书声,抑扬顿挫地念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配之琴音和鸣,余音悠远,恰在午后,愈发让人觉得恬淡宁静。
“弟有鸿鹄之志,焚膏继晷,兄历历在目,此番秋闱不中,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谓“动心忍性,益其所不能”,今次不中,来日再试,无须久久耽怀于心。”
“唉——师兄,你真是说得容易。”
纵然无需师兄劝解,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宋衡仍不免发出长长一叹,苦笑道:“三年再三年,打十三岁我就中了秀才,彼时邻里街坊谁不夸说我是当世天才,可哪里有天才考了三次还不曾中举人的?如今大伙都嘲笑我,说我是个方仲永,下次再不中,我怕是笑都被人笑话死了!”
坐在对面的儒袍中年男子,微微颔首,安静听着宋衡的抱怨。
此人乃前科举人,姓徐,因春试屡屡不中,为生计所迫在此间学馆做了讲师,亦是宋衡的同门师兄,受学馆学童们尊称一句徐夫子。
徐夫子听宋衡此言,心中也有所感,即是劝解宋衡也是劝解自己,“此乃世间常事,前人曾说“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为兄亦是少年中得秀才,亲戚邻里倒比我更欢喜,父母长辈为面子对外夸夸其谈,与人说纵是殿试也无问题,然而兄资质有限,一直不得寸进,至今而立之年,方中得一举人,且是虚陪末席。弟不过刚及弱冠,论世间如弟般年轻的秀才已无几人,莫教那些市井闲散之辈的闲言碎语扰乱读书心思,今次不中,这三年中你好生温习,下次再考便是。”
宋衡点头道:“我知道,《荀子·劝学》有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下次自然还会去考的,只不过心中到底不服气!我借了别人的策论来看,却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他中了,我却不中,如何能够轻易甘心?”
徐夫子听得宋衡如此说,捧起香茗浅酌一口,秋日茶香清淡,留在口齿间的茶香极快散去。
摇头冲宋衡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下次取他之长补你我之短就可,你若真知道,又何必来找师兄我发牢骚?”
宋衡怨道:“不找师兄你发,我还能找谁发去?天下人有千千万,可识伯牙琴音者,唯有钟子期而已。再者,我早悟通,讨考官之所好书文字,自是能中,却到底违背了我的本心,如若就此随波逐流,我也不是我了!如此不考也罢!”
“唉。”徐夫子叹息一声,想宋衡自幼父母早逝,孤苦无依,幸得他姑母、姑父扶持,只是他天性倔强,如何受得了寄人篱下之感?他少年聪慧,十三岁即中了秀才,满十五岁时一力离了他姑父家,独居在父亲留下的祖屋中,平日靠代笔维持些许生计,一面还要读书考取功名,的确殊为不易,这师弟确实文采不俗,奈何就是这性子孤傲,不肯与世人同。不免失笑道:“师弟,为兄哪里是你的知音?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你还年轻,且孑然一生,时常又有长辈接济、照料,自可如此作想,哪怕是天也要争上一争、斗上一斗!如若等你到了师兄这年纪,有了家室小儿,皆需你一人照管,如何还能燃起这番斗志?”
宋衡吸了口气,问道:“师兄,许我年纪轻,不懂得,可否容我问一句?”
徐夫子颔首道:“你我师兄弟一场,何须顾虑,有什么就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