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年前,贫道正当而立之年,道门中出了一位武学奇才,叱咤风云,惊世无双,生平几乎未尝一败,更有信徒无数,被世人尊为‘天师’,执掌着天下道教之牛耳。”寇谦之将目光缓缓投向万丈松涛,古井不惊的脸上现出一份追思与无奈,似有心事。王辰看在眼里,渐感异样,心头忽而咯噔一跳,“孙恩”二字脱口而出。
孙恩──天师道前任掌教,武功之高,鬼神不足以蔽之,曾经单枪匹马便攻破上虞郡城,一年之内又相继占据三吴八郡之地,甚至携千艘楼船与十万部众进逼建康,几乎颠覆了晋室的半壁江山。若非“神僧”道渊及时出手,当今天下之势,犹未可知……时过境迁,晋亡宋立,孙恩之名则已化为一个神话,令人至今闻名色变。
“不错,正是孙恩!”寇谦之眼中追忆之色更浓,似饱经风霜,遗憾中又掩着某种难言的黯然。王辰心中一寒,忽又暗生疑虑:难道说那黑衣人竟是传说中的孙恩?可孙恩不是早在三十年前便已经自尽了吗?况且此人狂傲矜高,又怎会甘心为刘义隆做杀手?
寇谦之看出王辰的困惑,说道:“当年孙恩与道渊决战于临海之滨,一昼一夜而不分胜负,以至两败俱伤。刘裕把握战机,以北府重兵围剿天师军,孙恩心灰意冷,自知天意难违,于是投海而死,其绝学《混天大法》从此也一并失传……”寇谦之摇了摇头,似不堪回首,许久,才叹道:“只是没想到此功竟又重现于世,这其中的因果,却是老夫也想不通。”
王辰闻言,冷不防打了一个寒颤,仿佛又看到了檀、褚二人当初血战之景,“混天大法”四个字则如雷音重重,在耳边不住炸响。他双拳紧握,详加追问,只听寇谦之说道:“混天大法乃是道门之秘,更是世间至阳的武学,功理已至天道之境,凡人如果强自修练,只会引火烧身,实乃逆天之举,过不得几年必会经脉俱焚而亡。少侠虽受重创,但伤你之人修炼不得其法,现在恐怕已是昏然垂死,而你若仍执意寻仇,则注定一无所得,何不就此放下心中的仇恨呢?”
“引火烧身?经脉俱焚?”
王辰怔了一怔,心中异样更甚,又念起檀道济与褚灵媛待他如师如母,却双双死不瞑目,而义父王弘当年骤逝亦蹊跷连连,多半也是宋帝所指使。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怎可置此等血海深仇不报?王辰眼中滚动着熊熊怒火,愤然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杀手助纣为虐,罪有应得,而刘义隆阴险狡诈,血债累累,才是真正的首恶元凶!”
寇谦之淡然地望着王辰的双眼,不置可否,问道:“既如此,倘若《混天大法》的功法此刻就近在眼前,你是否也要修炼?”
“练!若能习得如此绝学,必能报得大仇,就算自焚而亡,又有何憾?”王辰迎向寇谦之的目光,一脸肃容。
“然而刘义隆贵为宋帝,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届时禁军齐出,非生即死,你可要杀之?”寇谦之再发一问,周身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看不出喜怒。
王辰皱了皱眉头,本想立即回应,却又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下:若有人阻他报仇,自然也是为虎作伥之徒,杀便杀了;可如果仗着武功高强便大开杀戒,又与当年的孙恩何异?更何况若当真与千军万马厮杀,即使身怀盖世绝学,恐怕也是蚍蜉撼树。如此非但报仇不成,反而凭白送了性命,岂非亲者痛仇者快?王辰深吸了一口气,只感胸口一阵烦闷,默然地低下头去,迟疑不定,许久,方才小声道:“只要潜入皇宫刺杀即可,却也不必牵连旁人……”
“是么?”寇谦之微微一笑,说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人心若水,而水中月却只是投映于这大千世界,是故千人千面,又如何算得真切?大道茫茫,全凭一颗道心去悟,而当年景略公惊才绝艳,以一柄龙渊神剑纵横天下,其绝学《游龙三绝》之首诣,正在于‘斩红尘’这三个字。红尘不断,则必然因果纠缠,既避不了,也解不开,所谓的‘独善其身’,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王少侠既然是景略公的后人,更当放下心中的执着,否则身在红尘,便绝难领悟令祖‘游龙’的神髓。”
“红尘……执著……”王辰默默地倾听着,只感寇谦之那平淡的声音意蕴深远,兼具佛道之理,心绪渐渐宁静,转念暗道:“是了,就算我能够刺杀刘义隆,但宋帝暴毙,宋国必然会大乱,倘若魏军再趁机进犯,则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生灵涂炭!如此一来,我岂非成了这血债的罪魁祸首?寇前辈适才说因果纠缠,避不了,也解不开,言下之意必在于此!”王辰想及此节,渐生明悟,又听闻寇谦之言及自己的曾祖王猛,苦笑道:“晚辈受教了,只可惜龙渊剑早已被奸人所得,《游龙二十八式》也被激流所卷走,晚辈惭愧……”
寇谦之轻捋雪须,平心静气道:“舍得舍得,有舍方才有得,若只是一味看重外物,却也是一种执念了。”说着从怀内取出一册,微笑着递与王辰,道:“缘之所至,的确是玄妙。贫道年少时曾受业于令祖景略公,得闻《尚书》之精义。时隔一甲子,又与景略公的后人在这猛山之巅相见,想必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