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想到这里,冷汗直流,又不禁心生新的疑惑。在他养伤的这三个月里,太子拓跋晃与上谷公主拓跋钰曾多次前来探望。拓跋晃是王辰的小师弟,担心师兄的安危也是情理之中,可拓跋钰与王辰之前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何时竟也对他这一介布衣上了心?
“难道说……”王辰的眼睛登时睁得斗大,一颗心咚咚直跳,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初到平城的那一个月时光。
……
自与拓跋晃在玄都坛相识以来,王辰便应寇谦之与崔浩之言,常与这位北魏的太子讨论佛、道两门之法。事实上早在寇谦之被拜为国师以前,佛教便已在北地广为流传,不少胡人贵族也都笃信佛教,直到魏帝拓跋焘折服于寇谦之的高深修为,道教才被立为国教,北魏遂呈现出佛、道共兴的盛景,却也难免为太子拓跋晃带来困惑:佛、道之理迥异,究竟孰是孰非?
南神僧,北天师,普天之下佛法最为精湛者莫过于道渊,而道法修为最精深者则非寇谦之莫属。王辰自幼居于冶城寺,虽非出家之人,耳濡目染之下,却也算受业于道渊一门;而寇谦之亦对王辰赞赏有加,传以“三洞”精义,王辰遂得以身兼两家之长,自然深受年幼的拓跋晃所尊敬。
北朝不同于南朝,自佛驮跋陀罗南渡东晋,鸠摩罗什圆寂长安以来,北方的佛教便呈现出派别林立,良莠不齐之局。拓跋晃虽然礼佛,甚至广闻诸法,广阅佛经,却苦于无名师指点,满腹疑云,所以经常去向王辰询问。王辰也丝毫没有敝帚自珍,将胸中所识悉数传与拓跋晃,二人的关系遂日益加深。
上谷公主拓跋钰虽与拓跋晃同母所出,性格却是迥异。拓跋晃文质彬彬,礼敬佛道,而拓跋钰虽是女儿身,却桀骜不驯,不仅喜好武事,更对佛道之理统统嗤之以鼻。拓跋钰对拓跋晃甚是疼爱,看不惯他“不务正业”,若非顾忌“天师”寇谦之的高深修为,恐怕早已打上了玄都坛。拓跋晃据理力争,却怎么也争不过自己的姐姐,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各方僧人道士。但也许是碍于公主的尊贵身份,也许是惧于公主的武力威胁,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说服这位满是歪理的公主──直到“柳云飞”的出现。
事情的缘由,其实还要从王辰来到平城的第十六日说起……
那一日,清风和煦,王辰整点妥当,如期来到玄都坛。拓跋晃早已等候多时,却满脸沉郁,远远望见到王辰到来,心中一喜,连忙小跑到他身前,全然忘了身为太子所应有的风范。王辰见状,微感诧异,不待相询,只听拓跋晃迫不及待地问道:“师兄!师兄!昔日鸠摩罗什大师曾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兄以为何解?”
王辰一怔,没想到拓跋晃一出口便问出如此高深的问题,一时也忘了问他为何会有此惑。王辰沉思片刻,所幸儿时亦曾问过道渊同样的问题,虽然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但还是朗声答道:“未尝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论是色还是空,皆是因缘之法。”
“啊?”拓跋晃瞪大了眼睛盯着王辰,挠着脑袋想了好半天,却只吐出两个字:“不懂!”
王辰想起自己当初也是这般模样,不禁哑然失笑。虽然时至今日他也不过略知皮毛,但既然太子问起,他也只好以慧琳当初的解释,简要地复述了一遍。
拓跋晃听罢,无奈地吐了吐舌头,只感王辰所言太过深奥,不知如何理解,只好引经据典道:“师兄所言高深,师弟一时无法参透,但据《大毘婆沙论》所言,因缘又分‘无明’、‘行’、‘识’等一十二种,乃三世二重之因果。师弟疑惑,既然‘色’与‘空’均是出于缘法,那么过去‘无明’的‘色’是什么?未来‘行’的‘识’又是什么?”
王辰惊讶地看着拓跋晃,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研读佛经细致至斯!心中却不免感慨,倘若魏国的储君终日只是沉迷于此等纷繁琐杂的佛理之中,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王辰默叹,想起慧琳离去时的孤独背影,以及早已遗失在淮水的《黑白论》,心中一痛,却还是凝重道:“三世轮回之说,可言而不可证,又何必要以现世有限的生命,去追究那虚无缥缈的往世与来生呢?人毕竟是活在今世,倘若一味地追求来世但却没有来世,那岂非枉然?而纵然真的有来世,又难免会错过来世的前生,那岂不遗憾?”
拓跋晃虽然常闻众僧讲道,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另辟蹊径,甚至大胆得有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一时呆愣原地,许久,眼中才射出明悟的光芒,忙向王辰施了一礼,便兴冲冲地离开玄都坛,径直回东宫去了。
数个时辰后,东宫内院再次传出了拓跋晃与拓跋钰的争辩声,但很快便归于平静。